烈雪
1.
当萍儿跪在堂前,被两个衙差押着,堂上老爷轻飘飘宣判。
“罪妇叶萍儿,当街杀人,罪该万死,判——!”
“一千零一刀!”
她忍不住想起她在乐坊时,那年十八岁,她的初夜被管事的拍卖出去,由最高价者得。
她的青春岁月,一共值。
一百零一两白银。
那是个翰林院的老学究,满脸谄媚地称赞她。
“您是百里挑一!”
萍儿往地上啐了口血,她脸上被黔了密密麻麻的黑字,几乎看不清她原来的样子,她的面孔变成了一张模糊的黑脸。
仔细一看,却都是罪字。
萍儿被强拉着站起来,她拖拉着两条遍体鳞伤的腿往人群中走去,太阳光亮得刺眼。
萍儿眯着眼睛抬头一看。
人们喧闹着大喊。
“妖妇!妖妇!”
她却朝他们灿烂一笑,满嘴的鲜血随之喷射而出,人们见了心生厌恶,迅速往后退去。
剧痛和伤寒交织着摧残她的意志,萍儿觉得,这阳光太亮了,衬得每个人都像站在血里,像沐浴着一层鲜血,像沐猴而冠的僵尸。
他们举着那根手指,向她发射一根根利箭。
恍惚中,她感觉自己再度回到了乐坊。
那年她十七岁,浑身脏污,站在乐坊的院子中央,她仓皇地张望一圈,周围都是穿金戴银、浑身香粉的娘子们,她们围在她周围,像观看什么稀奇动物似的看她,她们都用袖子遮着脸,萍儿只能看见一双又一双刻薄的眉眼。
“官奴...官奴...”
主事的板着脸,从远处走来,不耐烦地问。
“你会什么?”
后来萍儿十八岁,站在乐坊的舞台中央,她穿着一身胡姬打扮,腰肢纤细,四肢修长,薄纱掩肌,暗香流动,可谓风情无限。
脸上则是一副用金丝织成的面具,浮光跃金,神秘璀璨。
娘子们替萍儿画上一副柳叶眉,用珍藏的朱砂抹在她的眼角眉梢,渲染开大片惊心动魄的红。
在昏暗烛光之下,萍儿美得恍若神仙仙子。
鼓瑟渐起,笙瑟欲扬,她缓缓起舞,烛光流转在她羊脂玉一般的皮肤上,让每个人都下意识屏住呼吸。
主事的满脸笑容,对座下权贵说明道。
“此乃天山神女,最擅剑舞,诸位请看!”
话音刚落,萍儿从身后刷地抽出一把剑来!
那把剑薄如柳叶,通体泛金,萍儿握住这把剑,往前猛地一刺!
一瞬间,猛烈如鹰击长空、鱼翔浅底,灿烂如一道流星划过长空。
杀气四溢。
霎那之间,萍儿又把这把剑收回来,缓缓绕过自己的身体,她轻微摇晃腰肢,她腰间挂着的金链若有似无地碰在剑身上,清脆玲琅。
诡魅神秘。
萍儿的身体一刻不停地律动着,她一手攥着那把刀,把刀抵在自己身前,一手在空中缓缓舒展点拨,在她前胸后背两座山峰的共同律动中,她缓缓转过身来。
然后她举起那把剑,双手持握,猛地把那把剑扔在半空中!
紧接着萍儿以一个优美的姿势匍匐在地,双手撑着,腰肢如水波纹一样律动起来,她把两只脚缓缓举起来。
在她的小腿交拢成一个十字的同时,她用脚趾接到了那把剑。
观众们立刻叫好。
萍儿马上又把那把刀向前扔到空中,并迅速起身,跳起,在空中一把抓起。
她乘着跳跃之姿,迅速在空中耍了一个极漂亮的剑花,最后又稳稳落在地上。
那些高官贵族,竟没见过像萍儿这样的舞,又为她喝彩一声。
萍儿之舞,阴与阳并重,她时而潇洒飒沓,时而妖媚多姿,一进一退,一举一动,勾起了所有人的兴趣。
凌厉时,不亚于剑仙再世,潇洒飘逸,进退有度。
阴柔时,像用那剑锋撩拨着人心似的,隐隐约约,让人心痒。
萍儿一舞完了,竟没人顾得上喝彩,人人都沉浸在了萍儿钩织出的虚伪梦幻里,片刻之后,才爆发出如山崩地裂般的喝彩声。
第二天,萍儿名满京师。
有人愿意用黄金百两,只为一睹萍儿面具后的容颜,可萍儿居然不愿。
在接下来的半年,萍儿每半个月进行一次表演,随着门票水涨船高,萍儿名声越来越大。
有人称赞她是乐坊第一流、人间真绝色,有大权在握者愿意将她迎娶入门,有纨绔子弟一掷千金替她做了钗裙衣裳送去。
萍儿一概全收,可从不回应。
据说她会在中元节那天举行琼林宴,人鬼不论,先献二十两黄金才可进。
宴得不是当朝状元、天下才子,而是今生恩客、百任丈夫。
琼林宴的最后会举行投壶,只限客人投进去用黄金做的筹子,出资最多者得娘子初夜,出资不够者也不予退还,全当给新娘子添得妆奁。
一时间,人人沸议。
萍儿真容,也成了坊间最大的疑云。
2.
萍儿回到台后,周娘子冷冷看她一眼,催促道。
“快卸了妆容,主管要你去下面打点应酬。”
萍儿点点头,赶快摘下面具,擦去了满脸的妆粉。
周娘子瞥她一眼,挖苦道。
“多好的身段,怎么生了这么一张脸?”
萍儿不答,她用黄金掩面,不过是为了遮掩她这幅——所有人都认为不够出色的脸。
主管曾说,若萍儿身材腰肢算上十分,那这脸蛋,最多三分,实在平平。
萍儿迅速换了一身丫鬟服色,到台下去给达官贵人们端茶倒水去了。
这也是主管的意思,旨在让萍儿早些熟悉这些显贵的爱好和官阶,以后露了真容,才能与他们从容谈笑、八面玲珑。
也是为了弥补萍儿资容上的不足,女人嘛,最重要还是一副相貌。
如果天生长得不好,那便要后天无限努力,用柔软的腰肢,用圆滑的口舌,眼睛里要能装勾子,肚子要能乘船,嘴里要随时预备几句不荤不素的俏皮话,非得把一身解数都献出去,才能讨男人欢心。
乐坊是个说来清高,实际上却不留人的地方,女子在乐坊盛放几年,早晚要被官家子弟们摘回家的。
乐坊女子,通常会趁年轻时笼络几个相好,私相授受,卖色卖艺,只为有朝一日攀了高枝做太太去。
但萍儿身为官奴,却是乐坊里的最底层。
那些轻佻的哥儿是不屑官奴的,官奴多为罪臣之女,娶回家去不仅得费事去官府销毁罪籍,还得给乐坊交一大笔银子,划不来划不来。
毕竟美貌的女子多如水,何必单恋一枝花?
官奴的命运,几乎从一开始就被注定,年轻时卖色卖艺,和所有人笑脸相迎,到老了被囚在后院里,做些烧火洗衣的苦差事,见天盼着哪天能生一场风寒,好从这人间死去,到地府里好好地喘口气。
萍儿端着茶酒,低眉顺眼地站在一侧,安静如花瓶般,她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他们的对话,努力让自己捕捉到些什么。
这些达官显贵,最是无聊,酒色财气,人人占了齐全。
她听客人说。
“这女子虽会剑,但实属谄媚之举,可怜她空有天资,竟糟蹋在了这秦楼楚馆里。”
和这人对话的,是个玉面郎君,天生一副好相貌,萍儿有意注意过他,他是户部侍郎的大公子,诗书礼仪,一一精通,是京城最令人仰慕的郎君。
那人笑笑说。
“我看这女子,英姿飒爽,如果她愿多看我一眼,我定会帮她从乐坊脱身。”
对面坏笑着问。
“那你要讨她做妾?这拿惯了刀枪的女子,你也敢么?”
那人却一本正经道。
“不,我要还她自由,她这幅刀剑,不应该埋没于此....喂!你注意些!”
是萍儿听到他这句话,被里面两个字狠狠烫了一下,手下一松,一盏新烹的茶结结实实得倒在大公子身上。
接下来的几分钟,萍儿对那两个字形成了一个最基础的印象。
首先,是烫,滚烫的茶汤翻滚在萍儿手上,给她留了好几个水泡。
接着,是清脆的破碎声,是茶盏在地上粉身碎骨。
最后,是疼。
是大公子气恼之余,赏了萍儿一个耳光。
“你怎么做事的!”
萍儿连连道歉,最后蹲在地上,用她的双手去一点点捡起茶盏的碎片。
那茶盏完好无缺时很美,它是用最纤薄的白瓷做成的,盛满茶时,能透着那层白瓷看见里面碧绿的茶汤。
当它破碎后,它仍然很美,却变得锋利无比。
它在萍儿手上留下一个又一个伤口,它贪婪的保留着萍儿的鲜血,来发扬它破碎的魅力。
这是萍儿对于自由两个字,最后也是最深的印象。
自由是带着血的碎瓷片。
美丽,空洞,锋利,极有可能刺伤自己。
但她想要自由。
琼林宴当天,她满心期待,大公子会买走她的初夜,但他只肯出六十六两白银,他和旁人说。
“她最多值这些。”
因为那天他们第一次看见萍儿的脸。
她用了足足两个时辰打扮自己,努力修饰容颜。
可他们见到萍儿,第一句话却总是。
“可惜了。”
所以最后,这场被渲染得惊天动地的琼林宴,停留在了一个尴尬的场景。
人人都想获得这场琼林宴最风光的奖励,但人人都不愿再多出钱。
萍儿甚至觉得,他们继续投壶,并不是为了得到自己,而是为了保全他们的风流艳名。
一个无人问津的奖品,只能尴尬地坐在台上,在重复了无数遍的乐曲声中,竭尽全力摆出谄媚撩人的动作。
最后,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结束了一切。
一百零一两白银。
萍儿和在场所有人,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。
萍儿那时天真的以为,她拿到了某种入场券,她从此能得到男人的尊重。
那天晚上,那老人甚至没有碰过她,他似乎只想和她坐下来聊一聊。
在龙凤花烛的火光中,萍儿怯怯地问他,自由是什么。
那老人却吓了一跳。
“你怎么...怎么敢想这种东西呢!你断不能痴心妄想,你只要在这乐坊里平平安安的活着,就是最大的福气了。”
萍儿只能默默点点头。
却不明白。
凭什么自己不能去想呢?
3.
三年后,萍儿已经到了要出嫁的年纪。
一般乐坊娘子,错过了二十一二这个阶段。就只能一生都蹉跎在乐坊里。
主事的找过萍儿,和她语重心长地说。
“哪有女人,愿意一辈子呆在乐坊的?我劝你一句,趁你年轻,给自己找个归宿,再生个一儿半女,这不下半生就有着落了。”
萍儿听进去了,开始为自己挑选丈夫。
三年过去,萍儿已经是乐坊颇有盛名的娘子,身边也有那么几个狂蜂浪蝶缠着,如今的萍儿,已经学会了如何讨男人欢心,如何把自己装扮成一个美女,她一颦一笑,都是精心设计好的,专用来撩拨人的。
她第一个人选,是一个新科举子,这人是个正儿八经的书生,家境贫寒,薪资微薄,但萍儿无所谓,如果他念过圣人语,那么他应该也算半个圣人,萍儿心里的圣人。
她专挑在一个暧昧朦胧的夜晚,和这书生说了自己的请求,她眼含热泪,楚楚可怜地说。
“求大人,给妾身一个出路,妾身愿意为您当牛做马。”
枕榻前,那书生喝了几杯热酒,头昏脑胀,满口答应下来。
可第二天书生醒过来,被清晨的冷气激了一身鸡皮疙瘩,萍儿热络地揽过他的胳膊时,他看着那张百般殷勤的脸,才突然想起来。
他是个书生,不是种地的。
他需要什么牛和马呢?
他需要的一个出身高贵的妻子,好借着她的母家,一步步爬上去。
于是他和萍儿语重心长地说。
“三军可夺帅也,匹夫不可夺志也。我不能把你娶回家,耽于声色,忘了前程。”
萍儿没学过论语,不知如何回应他,只能挂着笑说。
“大人...前程远大。”
下一个人选,则是一个不求功名的纨绔,据说他祖上有世袭的爵位,怎奈他非嫡非长,又读不来书,只能靠花着家里的钱打发时间。
萍儿心想,既然他不求功名,自然也不会觉得自己耽误前程了。
那晚萍儿使尽浑身解数为自己花了一个最精美的妆,她插上最华丽的发髻,又拿起那把剑,对纨绔倾情一舞。
如今萍儿的舞已经被乐坊一遍遍改良过,已经几乎看不见剑气,只剩下妩媚和挑逗。
怎奈纨绔最吃这套,不仅大声喝彩,还给萍儿扔了一个金镯子到舞台上。
萍儿捡起金镯子,套在自己手腕上,她把纨绔请到酒桌旁,对他媚眼如丝地说。
“公子,您看,不如把我娶回家去?我好天天给您跳舞。”
纨绔瞥她一眼,哈哈大笑道。
“家花哪有野花香,我把你娶回家去,估计你一年都见不到我一次。”
萍儿谄媚地说。
“那也没关系,我愿意给您生个孩子。”
纨绔的脸色却冷了下来,他话锋一转说。
“你知道,自你之后,京城的舞姬可就多起来了,有像你一样的剑舞,有在鼓上起舞,一家一个花头,你怎么不再琢磨一个新玩意儿?”
萍儿干笑着,说。
“我这剑舞,也是家里教的,如今我年岁也大了,学不来什么新玩意儿了。”
纨绔嬉笑道。
“什么样的门第,从小就教你这些?”
萍儿把头低了下去,说。
“我爹教我学的是剑,是到了乐坊,才改成了剑舞。”
纨绔捏着萍儿的下巴,把她的脸抬了起来,很仔细地观察了一番。
萍儿以前在市场看过人买牲口,也是这样仔仔细细、从头到尾地打量一番,好和卖家讨价还价,以防自己多花一分冤枉钱。
纨绔最后说。
“你看起来得有21了吧,可不小了。”
萍儿干笑着说。
“是,公子好眼力。”
第二天纨绔走后,多给萍儿留了一袋钱,叮嘱萍儿。
“买些脂粉,好好保养着,看你眼角都有皱纹了,我心疼得很。”
三个月后,纨绔娶走了乐坊里新来的一位十八岁的小娘子。
据说这小娘子青春貌美,还是个雏儿,被纨绔欢天喜地的迎入家门。
萍儿知道这个消息后,在镜子前坐了很久。
可她并没有找到自己眼角的皱纹。
最后,萍儿把希望寄托在了大公子身上,如今大公子托了尚书父亲的福,已经入朝为官,娶了高官之女为妻。
但大公子还是时常到萍儿这里来,他最喜欢和萍儿抱怨自己的妻子,说他的妻子虽然读了一肚子的诗书礼仪,为人却死板无趣得很。
他说。
“我就恨她,道貌岸然,哪有咱们萍儿,知道男人心思呢?”
萍儿始终念着,大公子嘴里说出的“自由”二字。
或许她不够资格成为他的妾,但她能拥有自由。
在一个寻常的午后,大公子找她喝茶吃点心,她终于鼓起勇气说。
“我想离开乐坊。”
大公子没什么反应,平淡地说。
“那去哪?有别的地方招你了?”
这却把萍儿问住了。
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。
她曾经有家,可她父亲获罪斩首后,她们全家不是流放就是没为官奴。
她在这人间已经没有家了。
难道她离开乐坊,又要去另外一个烟柳地谋生么?
萍儿笑笑说。
“我也不知道我能去哪,但我想去个没人约束我的地方,我想要自由。”
这下可把大公子吓了一跳,说。
“你...谁和你说这些的?女子总要找个归宿,总要结婚生子,你要的自由,可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。”
萍儿凝视着她盘子里的一个糕点。
那糕点鲜艳美味,只是放的时间一长,就会变冷发馊,就无人再愿意品尝。
她在想,糕点难道是做出来,就只能被别人吃掉么?
“可我的作用就只能是这些么...我总想着,我应该有更大的价值。”
大公子嗤之以鼻道。
“你会什么?你读过书?还是干过小买卖?除了结婚生子,你还能做什么。”
萍儿出神地想,没准对于糕点来说,不被人囫囵吃掉,反而是一种幸运。
半晌,她才回答大公子。
“我只是想作为一个人那样活着,我不是生来就为了伺候人的。”
大公子嘲笑道。
“你年岁也大了,怎么还说这些玩笑话。”
萍儿定定地说。
“我生在你的环境,我也一定高贵,你沦落到我的地方,你也一定下贱。我不是不会,是没人愿意让我学别的。”
大公子不愿意再和这个脑子坏掉的女人磨牙,甩了几两银子就拂袖而去,说。
“那就看看,你能学会什么。”
那天萍儿领悟到。
自由不仅是沾着血的碎瓷片,还是一盘冷掉的糕点。
鲜艳,冰冷,无人品尝。
他们都觉得这糕点吃了会得病。
但萍儿偏要吃几口。
4.
萍儿从那之后,断绝了靠男人来离开乐坊的念头。
她像一叶浮萍,而人间就是一个一望无际的池塘,她只能四处飘荡、慢慢枯萎。
她认命,她知道自己人微言轻,注定无法从别人那祈求来她想要的自由。
或许,
依附他人施舍来的,也从不是自由。
她开始攒钱,她不再购入胭脂水粉,她辞了专门给她做衣服的裁缝,她宁可让自己看起来人老珠黄,也不愿意多花一两银子。
人人都嘲笑萍儿,只因她竟把乐坊当成了青楼,只要愿意花钱,让她干什么都行,这哪还有女人的气节,哪还有乐坊娘子的风度?
但萍儿不在乎,陪酒陪宴,都不如接待恩客挣得多。
萍儿要攒够她的赎身钱,最好再多攒点,能让她开一家小店。
又过了三年,萍儿攒够了一半,但她马上发现一个更要命的问题。
她终究姿色平平,人们过了那股新鲜劲儿,自然就去追捧新女子了,她最后能维系住的客人只有那么几个。
她恐怕需要更长的时间,才能攒够钱。
有一天早上尚书家的公子一边穿衣服一边和萍儿说。
“你听说了吗?叶将军的案子要重审了。”
萍儿心里一惊,马上问。
“是罪上加罪,还是沉冤昭雪?”
大公子抓抓脑袋,满不在乎地说。
“那有什么区别?人都死了。”
这件事却刻进了萍儿心里。
萍儿原姓叶。
萍儿的父亲,曾经是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军,后因贪污军饷被判斩首。
那年萍儿才十二岁,她一觉睡醒,就被押解到了天牢。
她听别人说自己父亲入狱,听说父亲被斩首,听说自己的兄弟被流放。
她不明白这一切从何而来,但她已然成为了牺牲品。
等萍儿再次看见阳光,就是在乐坊的院子里。
她的一生,从此就被一纸罪状钉死在了案板上。
如果叶将军能沉冤得雪,那么她的罪籍也会被注销。
她就能从乐坊中走出去了!
萍儿突然看到了一丝希望。
她再次想到了那两个字。
自由!
这个时候,当年买走她初夜的老翰林再次找到她,和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。
“当年叶将军是被冤枉的!现在我已经找来了所有证据!我找到了陷害叶将军的人,我一定要为将军沉冤昭雪!”
萍儿看着老翰林,突然扑通一声跪到地上,颤抖着说。
“所以我父亲是无罪的,所以我不应该是罪籍...我父亲,是无罪的!”
老翰林也跪在地上,哭嚎道。
“只怪我无能,不能早点救您出去,实在是我找不到人销罪籍,他们怕您从乐坊出来,他们怕您要为父亲鸣冤。”
萍儿浑身颤抖,她本来以为这一生只能匆匆而过,她已经习惯自己的处境,像被人关进暗无天日的地窖,只能靠从夹缝里的阳光苟活。
从没有人告诉她,她可以不用这样。
她本可以,堂堂正正站在阳光下!
只因那个陷害父亲的人。
她才沦落至此,浮沉半生,两手空空。
萍儿几乎要被突如其来的仇恨冲昏头脑,她咬着牙问。
“是谁?”
翰林却面带恐惧地指了指天空,说。
“是人上人,是当朝宰相。”
萍儿攥紧双拳,问。
“我怎么能给我父亲伸冤?”
翰林面有难色道。
“如果这件事情要上达天听,必须要有人替您在朝中说话才行。”
萍儿看着翰林,怔怔地问。
“你一个人不够吗?”
翰林叹口气。
“叶将军一案已成铁案,如果想翻案,单靠我一个人的努力是不够的,有些时候,他们不是不知道冤假错案,只是翻案的成本太高,会触碰大多数人的利益。”
萍儿不懂朝堂之事,听不懂翰林在说什么,她只能自顾自地说。
“我会找到人的,我一定会找到人的。”
几天后,她再次找到书生,现在的书生已经成了一个小官,她假装不在乎的样子问小官关于这件事的看法。
小官倒是慷慨陈词。
“要我说,叶将军当年实在冤枉,将军一生征战,立下汗马功劳。最后竟然被文官一纸公文,以莫须有的贪污罪清算了满门,天下竟有如此不公之事!”
萍儿眼睛一低,像当年刚进乐坊时候那样怯怯地说。
“我姓叶,叶将军是我爹。”
小官顿时起身,大惊道。
“你...你竟是将军之女!”
萍儿淡淡地说。
“你们把我当什么看,我是知道的。”
小官震惊地说。
“叶将军待我有知遇之恩,我竟让叶将军的女儿流落至此,实在该死!”
说着说着,就开始自己扇自己巴掌。
萍儿不去理会他的表演,只问。
“你能帮我爹平反吗?”
5.
后来的半年里,朝堂关于叶将军一案始终争论不休。
每次大公子来的时候,萍儿都会询问关于案件的进展。
她不知道,她精心侍奉的大公子,从未在朝堂上替叶将军说过一句话。
只因尚书和宰相在朝中站在同一队伍,他不能、也不敢和宰相作对。
久而久之,大公子也烦了,他说。
“你一介女子,如此热心朝堂之事,像话吗?”
从那之后,大公子再没来过。
而那个小官,除了一开始做了一些不留痕迹的努力之外,最后也屈服在了宰相的权利集团下。
他不能因为一桩陈年旧案,而丢失一张万分珍贵的入场券。
他必须和宰相站在同一战线。
当萍儿最后一次见他时,他唯唯诺诺地说。
“不是我不愿帮叶将军...只是当年之事,谁说得清呢?”
萍儿倒是落落大方一笑,摆摆手说没关系。
她早知这些男人是软骨头。
他们不会娶她,又怎么肯替她赴汤蹈火呢?
她穿好衣服,像开玩笑似的说。
“以后不用来找我了,明个儿我就叫人把牌子摘了,我上山做尼姑去。”
小官深深地望她一眼,说。
“尼姑好,做尼姑好,尼姑干净。”
萍儿听到了被特意加重的两个字。
干净。
但她只是嘲讽的笑笑。
她不屑于再迎合男人的标准了。
要多干净才算干净呢?
她朝小官笑笑,说。
“那你把我烧成一团灰吧,到时我就干净了。”
萍儿摘了牌子,却没有上山当尼姑敲木鱼,而是去了衙门击鼓鸣冤。
那天她特意穿自己最好的衣服,涂了最艳丽的妆容,她要天下人看见她。
她一声声高喊着。
“家父叶氏蒙冤而亡!叶氏有冤!”
“家父叶氏蒙冤而亡!家父有冤!”
她周围围得人越来越多,一开始还有人称赞她是烈女子,可后来,就有人认出来萍儿。
人们窃窃私语道。
“这不是那个乐坊的萍儿吗?就是舞剑的那个...”
“啊? 一个乐坊娘子,抛头露面,击鼓鸣冤,实乃天下奇闻!”
“她怎么想的...一个女人,成何体统!”
“她真是叶将军的女儿吗?叶将军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女儿。”
“哗众取宠罢了,只是想讨钱吧。”
这些话像一把把利剑,来来回回地戳进萍儿心里。
她高喊的声音越来越弱,她像是自己都不确定,她这样身份的女人,也能站在街头击鼓鸣冤吗?
那天萍儿敲鼓敲了一天一夜,没有人出来应一声。
最后萍儿浑身脱力,跌坐在大鼓前,花钿散落,狼狈不堪。
旁边有人问她。
“你闹这么大,到底想要什么?钱?名声?”
萍儿茫然地看他一眼,说。
“我只是想要一个公道,我只是想要回属于我的自由。”
那人像听了个大笑话一样笑起来,和身后的人说。
“我早就说她是虚张声势吧?她只是想博得关注,好让她在乐坊多挣些钱罢了!”
身后人马上附和道。
“对,看她岁数这么大了,肯定是有所图谋。”
“哪有那么多烈女!再说她一个烟柳女子,装什么牌坊!”
萍儿在铺天盖地的揣测中,想开口为自己辩解一番,但她一说话,她的声音就埋没在了悠悠众口里。
他们编排出了各种各样的版本,他们说萍儿要钱要名,他们说萍儿生性浪荡,他们说萍儿不是个好女人,他们坚信萍儿是有所图的。
不可能只图一个空洞的公道。
萍儿站在人群中央,茫然四顾,却看不见任何人的脸,她明明被人们裹挟得喘不过气,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一听她的声音。
他们宁可相信别人口中活色生香的谣言,也不肯多看一眼萍儿这个当事人。
她只能拖着沉重的身体,再次回到乐坊。
主事的嘲笑她道。
“你以为他们在乎吗?”
萍儿的击鼓鸣冤虽然无疾而终,但她的名气却再次大了起来。
一时间,她宾客盈门,人人都想见一面将军之女。
但看见熟于声色的萍儿,人人却又失望。
她实在不算个完美的烈女。
叶将军的案子,也在民间议论纷纷,终于惊动了人上人。
主事不想卷进风波,提出要为萍儿举行最后一次琼林宴,算是萍儿和乐坊的道别,从此萍儿和乐坊毫无关联。
萍儿同意了,但只有一个条件,她要邀请宰相来。
她好歹要知道她的仇人长什么样子。
主事的拗不过她,只能亲自到宰相府递交邀请函,他心惊胆战地说。
“谁也不信她的,我看她也是假的,只是想讨个好名声。”
宰相却宽宏大量地说。
“我会去的,别人看到我,一些谣言自然不攻而破。”
宰相要借萍儿的告别仪式,最后一次彰显他的风骨,以表示他和叶将军一案毫无关联。
这场琼林宴,名义上是整个乐坊的答谢宴,被安排在了上元节,由于邀请到了宰相,几乎朝中所有权贵都来了。
纸醉金迷,觥筹交错,不亦乐乎。
而属于萍儿的,只有一场舞。
她再次穿着那身妩媚的舞姬服饰,挂着金丝面具,登堂一舞。
起初,她妩媚动人,她用剑锋缠绕过自己的身体。
可渐渐的,她的剑气却越来越凌厉,她不再是谄媚于人的舞姬,而是一剑破万物的剑客!
她站在舞台上,好像站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上,只有她和她手里这把剑。
她剑资飒沓,身段潇洒,一进一退,一动一静,几乎如运筹帷幄的将军。
这下所有人都相信,她确实是将军之女。
萍儿的身段大开大合,剑快得如雪花一般,在空中无数次刺下。
她都身姿,决绝,高傲,带着不惜一切的决心。
宰相越看越心惊,忍不住问。
“这把剑是开过刃的么?”
管事的马上说。
“您放心,这把剑没开刃,一张纸都刺不破。”
宰相这才放下心来。
萍儿在台上握着剑,继续舞着,她像是与那把剑融为一体,她的眼角眉梢越来越凌厉,变得英姿飒爽、杀气四溢。
那把剑像是萍儿的另一个化身,它洁净锋利,在空中自由地飞舞,彰显着它无与伦比的速度和美。
最后,萍儿从台上一跃而起,朝台下飞身而下。
她拿着那把剑,怒吼一声,直接冲过来把剑刺进了宰相的喉咙里。
鲜血四溢,满座皆惊。
而萍儿被当场抓获。
判了千刀万剐之刑。
6.
审判期间,主事的去牢里问萍儿。
“这把剑你什么时候开的刃?”
萍儿此刻已经是满脸血污,府衙为逼她认罪,用尽酷刑,更在她脸上刻满了罪字。
她气若游丝地说。
“我爹教过我,剑心即是人心,我见了仇人,哪怕我这把剑从未开过刃,我也能刺进他的喉咙。”
主事的叹气说。
“一桩陈年旧案,你何必把自己赔进去。”
萍儿苦笑一声道。
“人间不给我一个公道,我只能自己搏一个。我只有杀了他,没有别的办法,没有别的办法。”
主事的深深望了萍儿一眼,转身离去。
萍儿的案子惊动了皇上,人人都说这女子实在卑劣,竟敢谋害宰相。
朝堂中只有一个人替萍儿说话,要求赦免萍儿的罪,还是那个白发苍苍的老翰林。
他拿着数张写满字的白纸,声声泣血,大声诉说着叶将军的冤屈。
寂静的朝堂上,只能听见他一个人颤抖的声音。
他大喊道。
“萍儿杀人,实为报仇,是刚烈之举,不应被判死!”
圣上却始终不发一言。
翰林悲愤道。
“人人骂她是个女子,可她又甘愿是个女子吗?她拿着那把剑,天下人众目睽睽,天下人是默许的!只因她是女子,又是乐坊女子,人人只当她是个玩意儿,谁都不相信这把剑在她手里会是凶器。”
“纵然有罪,也是天下人之罪!”
翰林悲凉的说。
“萍儿的剑,从不是为了男子而舞的,叶将军教会她一身武艺,是为了生存,而不是为了取悦她人。”
“萍儿的剑,是为了复仇而舞的,是为了公道而舞的,这才是刚烈之辈!”
翰林仰天大笑道。
“想不到萍儿气度非凡,竟然胜过这朝堂上所有的男子!”
“这污浊人间,不要也罢!”
说罢,翰林一头朝着柱子撞去,撞得头破血流,血尽而死。
翰林死后,朝堂依旧死气沉沉,所有人都对这桩惨案不发一言。
最后圣上说。
“此事到此为止,退朝吧。”
最后萍儿也没签字认罪,但她的死期已经被刑部早早定好。
她被绑在十字架上,被一把匕首千刀万剐。
疼痛剥去了她的所有意志,她迷迷糊糊地想。
自由到底是什么?
或许不是带着血的碎瓷片,也不是冷掉了的糕点。
而是一直以来,她手里握着的那把剑。
那把剑能帮她讨公道,能帮她坦荡行走在这人间,能帮她杀出重围。
可她过了许多年才懂。
萍儿苦笑一声,往地上吐了一口血唾沫。
如果她还有力气,她想把这唾沫吐到世人脸上去。
世人皆知叶将军冤枉,可人人都装聋作哑,知情不言。
只有萍儿手里的剑,胆敢刺穿这一切。
刽子手刺下最后一刀,直接挑破了萍儿的心脏。
她含着笑死去了。
她终于自由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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