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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裂缝

1.

  张蒙低着头,用手挡着点了根烟,问我。

  “你听说过黄金分割点吗?”

  我摇摇头,我是警察学院毕业,哪学过这些洋玩意儿。

  张蒙叹息着吐出一口白烟,说。

  “我他妈也不知道。”

  我乐了,踹他一脚。

  “你咋可能不知道!你女朋友不是学画画的?”

  张蒙朝我咧嘴一笑,转头看向地上的尸体。

  “但你有没有一种直觉?他被分割得很美丽。”

  地上,受害人的尸体被框在白线里。

  那是一具中年男性的尸体,被拦腰砍断,凶手把他放在雪地上,他用剩下的残躯爬行了足足半米才血流而死。

  厚实的雪地上,他的血液凝结成微小的晶体,混杂在雪粒中熠熠生光。

  也算...美丽。

  我默默看着那具尸体的断口,显然,凶手只用了一刀,所有组织都在一个横截面上被截断,冰封过后,凝固的血肉像散落一地的鸽血石。

  但我还是朝张蒙骂道。

  “你个变态!”

 

  这起案子被上头命名为“12.3”杀人案,但我和张蒙偷偷给它起了个花名。

  ——踏雪寻梅案。

  案子的死者姓林,是我市一家经营钢材商铺的老板,铺子体量不大,这两年更是经营惨淡,老板平日里又没结仇,基本排除为财杀人。

  林老板有一妻一女,女儿五年前自杀,妻子同年离婚并远走它省,有充分不在场证明,也基本排除嫌疑。

  在女儿死后的五年,林老板深居简出,几乎和外界没有任何联系,与他相关的关系网几乎是一片空白。

  简直是个无头案。

一时间我和张蒙甚至找不到哪怕一位嫌疑人,而任何认识林老板的人,也不过是点头之交,最多给个“他会定期去菜市场。”这样没用的线索。林老板像个行踪固定的隐士,半在烟火中,不入凡尘里,与别人从不产生太多瓜葛。

  思来想去,我和张蒙决定从他女儿的自杀案查起。与这位俗气平庸的林老板不同,他女儿是著名艺术学院毕业的雕塑家,年纪轻轻就在国内拥有了不少名作,五年前,本市拟启动一个金额超过一亿的城市雕塑项目,他女儿几乎是被上任市长钦定的项目负责人。

  林文燕一死,市长不久后就因贪污入狱,整个项目的工程款更是不翼而飞,项目就此沉寂,五年内都没有再被重启。

  巧的是,12.3,正好也是这项目再次启动的日子。

  多亏张蒙的画家女朋友,我和张蒙有幸混入了这个项目的募资晚宴里。

这个城市雕塑项目由市政府主持开展,被众多知名企业家共同投资,几乎与这座城市的所有名流都有关系,别看晚宴不大,只邀请了不到一百人,放眼望去几乎全是行走的钞票山,没个局长部长的头衔都不好意思往里凑。

我和张蒙借了两套西装,自称是来自别市的艺术评论家,这才勉强混进去。

在那些无聊的讲话致辞过后,晚宴终于正式开始,我和张蒙对这种社交场合的礼仪几乎一窍不通,只看见相识的人自顾自的聚在一起闲聊,张蒙有意凑过去偷听一会儿,可大家讲得几乎都是各自生意上的客套话,与这个项目完全无关。

我和张蒙只能站在角落里,默默看着。

显然,晚宴的明星并不是投资最多的巨贾,而是一个穿着红色套装的女人,她游走于这些客人之中,明显有种主人翁的气度,她看起来三十五六,容貌姣好,精明能干,应该就是这个项目的发起人,王蔓女士。

张蒙偷偷问我。

“你猜她多大?”

王蔓妆容精致,身材控制得也错落有致,我猜她不超过四十岁,张蒙却说。

“她都四十七了。”

我惊讶道。

“这...”

张蒙悄悄告诉我。

“我们科里的人说,她给上任市长当情妇,市长后来不是贪污被送进去了,据说给她留了一大笔钱...”

我忍不住八卦道。

“她没生过孩子吧?身材保持得可真好。”

张蒙摊摊手。

“那不知道,她现在可是商会的副主席,这个项目要不是她,估计就那么黄了,她好像和林文燕关系不错,我在葬礼照片上也看见她了。”

这时,王蔓敲了敲杯子,示意所有人停下来,她利落大方地说。

“感谢各位的支持,这个项目才能有重新开始的机会,所有过往皆为序章,相信经历了上回的阴霾,这个项目能够完美落成!”

她深鞠一躬。

“感谢所有支持本项目的优秀企业家们!你们的名字将被民众记得!被所有热爱艺术与建筑的人记得!请各位多多支持!”

众人正欲鼓掌,一个男人却冷冰冰地问。

“所以那笔下落不明的工程款呢?”

王蔓朝他微笑致意,很有礼貌地说。

“那您应该去问中央督导组,这个问题,我很难回答您,相信周市长刑满释放后,会给各位一个答复。”

男人把一个玻璃杯摔碎在地上,暴怒道。

“你装什么好人!上次筹款,我出了一千三百万,姓周的一进去,这项目也停了,那我的钱呢!?现在你又来筹款,脸呢!?”

王蔓笑着说。

“这回,以我个人信誉保证,项目一定会圆满落成,各位的钱不会打水漂,会成为这座城市不朽的标签!”

男人在地上啐一口,说。

“你骗傻小子呢?我现在周转不灵,我就要我之前的那一千三百万!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?那笔钱肯定在你手里!”

王蔓摊摊手。

“很抱歉,我让您失望了,而且我本人没有参与过上回的项目,这一切与我无关,还请您不要苛责我了。”

男的破口大骂。

“姓周养的老破鞋!你以为你是谁?拿不出钱,信不信我到上面去告你!”

王蔓依旧维持着礼貌的笑容,朝保安点点头,很快,那男人就被拖了出去。

晚宴照常进行,王蔓像没事儿人一样继续招呼着客人,我和张蒙却发现,她在主管税务、还有各大银行责任人的位置都停留了许久,她涂着红唇的嘴巴大笑着,像嘶嘶吐出信子的蛇。    

一个月后,那男人的脸就出现在了失信名单上,税务部门更是发起了对他公司的调查。

  张蒙把报纸递给我,问。

  “这么大一个企业...银行怎么说催款就催款了?”

  我想起了那天晚上的王蔓,说。

  “这个王蔓...你说,她会和林文燕的死有关系吗?”

  张蒙只说。

  “这不敢瞎说,但这王蔓的个性...真是人挡杀人,佛挡杀佛。”

2.

  次年一月三号。

  我和张蒙还没来得及享受元旦假期,就被匆忙召唤到现场。

  和上次的作案手法一致,死者被一刀拦腰砍断,这次的抛尸地点在一座废弃的冷藏库外,被周围放羊的老头发现,同样的大雪皑皑,同样的血映红梅。

  与人情冷淡的林老板不同,这次的受害者是前城市规划局局长,叫方义成,方局长精通人情事故,和他有关的关系网我和张蒙整理了足足一周,最后把犯罪嫌疑人锁定在了他前妻身上。

  方义成前妻是个没什么文化的农村妇女,我和张蒙都没怎么审讯,她就一股脑把所有信息都倒了出来。

  她战战兢兢地说。

  “我当时就觉得不对...怎么会呢?我儿子在美国上学,突然被人打了一百万美金,这...怎么敢要呢?我和老方说过,老方骂我没出息...后来周市长进去了,我慌了,我说老方要不咱们自首吧?儿子还没念完书呢,他老子可不能出事。”

  “老方却逼我守口如瓶,他说没事,不会有人发现他...我和他闹,他就打我...他一直外面都有人,这女的给他怀了孩子,我把心一横,离婚吧!下半辈子我靠我儿子活就完了。”

  “但我和他离婚之后,就和他没有往来了!”

  她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。

  “真不是我杀的人!那天晚上我在农村老家,我邻居可以作证!”

  我和张蒙对视一眼,已经从心底认为她不会是凶手,隔天不在场证明一出,就索性把她放回去了。

  但这一百万美金,却引起了我和张蒙的兴趣。

  张蒙说。

  “这咋整,她儿子的账户,我找人查过了,查不出来汇款人,但这事儿肯定和那个项目有关系。”

  我说。

  “那肯定,他是城市规划局局长,项目审批须得先他首肯,这肯定是一笔贿款,但现在光知道这笔钱有啥用,方局长死了,周市长已经进去了,这案子已经尘埃落定,咱们查不出来什么。”

  张蒙始终感觉事情的发展轨迹很离谱。

  “凶手时隔一个月就再次犯案,手段又这么残忍,肯定是想获得咱们的关注,那他想让咱们关注什么?”

  这案子已经升级成了连环杀人案,我和张蒙的压力也越来越大,上面下了命令,不希望看到下一个死者。

  我说。

  “我觉得...正是五年前这个项目,这两个受害人的关系网都能延伸到这个项目,这项目里肯定有鬼,肯定和那失踪的工程款有关系!”

  张蒙看我一眼。

  “你还记得,失信名单上那男的叫啥吗?”

  我马上跑到电脑旁,开始搜寻这男人的足迹,这男人叫潘峰,是一家建筑公司的老板,在被银行追债后公司已经进入破产清算阶段,可谓被王蔓毁了所有。

  他的确具备作案动机,他缺钱,又恨王蔓,他想调查前一个项目,好把一千三百万追回来,同时又想毁了现在进行的项目。

  我和张蒙马上申请了搜查令,驱车前往他的别墅。

  潘峰的别墅旁围满了抗议的农民工,他们举着用红油漆喷着的“还我钱来!”的牌子,看上去有好几百人,每个人都愤怒极了,见我和张蒙一来,以为我们是来为民伸冤的警察,马上乌泱泱围上我俩,七嘴八舌骂道。

  “潘总欠债不还!你说让我们怎么回家过年!”

  “他都欠我们好几年了!始终不给一个答复!”

  “你们警察管不管啊?我一家老小都等钱用呢!”

  “还钱!还钱!”

  “我儿子生病在ICU躺着!他欠了我四万六!”

  我和张蒙没见过这场面,几乎束手无策了,又不敢伤了人民群众,只能连连后退。

  一个看上去衣冠楚楚的人拨开躁动的人群,朝我俩走过来,他自称是负责为农民工讨债的律师,要向我俩说明情况。

  “潘峰的公司,从五年前就开始拖欠农民工账款,累计金额高达上千万,潘峰本人通过他在建筑局的哥哥,多次不正当招标,更是暴力拆除一些老城区,还出过好几回人命!但是都被他用高额赔偿压下去了,现在你们终于来了,这是我搜集的证据,你们受理一下吧。”

  我和张蒙简直哭笑不得,我俩是刑警,不是扫黑除恶组的,没办法受理。

  见我俩犹豫着没把材料接过去,马上就有农民工骂起来。

  “走狗!吃白饭的!你们到底来干嘛的?!”

  “潘峰就是黑社会!到处打人!你们为啥不管管!”

  张蒙只能赔着笑脸说。

  “我们管,我们就是来抓他的,请大家相信我们,我们肯定能还大家一个公道!”

  我和张蒙对视一眼,把双手高举着说。

  “请大家让开,我们好进去抓捕嫌疑人。”

  一开始还有人叫嚣。

  “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把他保护起来!”

  但在那位律师的安抚之下,人们还是为我俩让开了一条道。

  我和张蒙连连道谢,马上跑到了别墅大门那,可我们刚敲了第一下,就从上方泼下了整整一盆冷水。

  张蒙气得破口大骂,我和他抬头一看,楼上正是懒洋洋叼根烟的潘峰!

  张蒙没带好气地喊。

  “我们是警察!请你下来,配合我们调查工作!”

  扑通一声,潘峰把盆子扔到地上,拍拍手说。

  “抓我?凭什么抓我?我犯什么法了?!”

  我说。

  “你涉嫌一起连环杀人案!要不你自己出来,要我们破门进去抓你!赶紧的!”

  潘峰还是一幅滚刀肉的样子,说。

  “那你就进来呗,我这可是梨花木的门,这要抓错了人,我可得让你们赔!”

  张蒙气坏了,说。

  “你丫的,欠这么多钱,我看你不敢出来吧!?快点出来,别让老子抓着你!”

  潘峰慢悠悠吐了一口烟,说。

  “阿sir,让我抽完根烟先嘛,抽完我就下来。”

  我和张蒙没办法,只能在楼下等他抽完烟,周围都是围着的农民工,他们不约而同停止了抗议,都像看笑话似的看我俩,我看张蒙脸上青一阵白一阵,几乎马上要咬人似的。

  我能听见有人窃窃私语道。

  “我就说潘峰上面有人...你看连警察都没有办法吧。”

  我深吸一口气,开始大力敲门,非得把潘峰逼出来不可!

  我敲了好长一会儿,几乎要把这门敲出个洞了,里面还是没有动静,我和张蒙对视一眼,往后撤几步,准备破门而入。

  我俩都摆好姿势蓄力完毕了,这孙子居然出来了!

  潘峰出来也很有派头,是他别墅的保安给他打开的门,他身上穿了个长及脚面的貂皮大衣,脸上戴副墨镜,像个狗熊似的走出来。

  见潘峰一出来,那帮农民工像炸了窝的蚂蚁一样,一个个喊着还我钱来,争先恐后往上涌。

  我和张蒙甚至得抢先一步围住潘峰,保护他!

  还犯罪嫌疑人呢,我看他比明星都滋润。

  潘峰朝我俩扬扬下巴,说。

  “走吧,阿sir,要不坐我的法拉利?更快点。”

  我看张蒙几乎要把后槽牙咬碎了,他恶狠狠地说。

  “你就走吧!我们这警车跑得更快,超速还不用交罚单!车上还有铁栏杆,提前给你熟悉熟悉。”

  潘峰笑了一下,说。

  “得嘞。”

  我和张蒙站在他两侧,想把他活剐了的心都有了,两侧人们挤挤拥拥,快把我早饭挤出来了,还有人朝潘峰扔鸡蛋,却扔到了张蒙脸上,张蒙没有办法,只能硬往下咽。

  如果天上有无人机,恐怕见了这场面都要怀疑,这是抓捕现场吗?这简直比明星发布会还热闹!

  人们像涌动的波浪,一次次冲击着我的肠胃,他们大喊着“还我钱来”,用高到破音的声量控诉着潘峰的一件件罪状,几乎要把我的耳膜震碎了,我此时别无他想,只觉得潘峰这孙子真太孙子了!

  拥挤中,我和张蒙终于成功把潘峰押上车,我和张蒙在车上对视一眼,不由得笑出声来。

  张蒙头上挂着鸡蛋壳,我身上挂着菜叶子,真是滑稽!

  张蒙气呼呼地擦去鸡蛋清,问潘峰。

  “你认识方义成吧?你知道他死了吗?”

  潘峰猛的转过头来,瞪着张蒙,说。

  “他死了!?怎么可能你别骗我!”

  我故意说。

  “不仅死了,还被人一砍两半,你真不知道?”

  潘峰深吸一口气,说。

  “我不...我不认识方义成,我就知道他是规划局局长。”

  这明显在说谎,他一个干建筑的,怎么可能不去打点打点规划局局长?我接着问。

  “那你知道...他儿子账上多的那一百万美金吗?”

  潘峰下意识地说。

  “一百万?”

  张蒙马上追问。

  “那应该是多少钱!?”

  潘峰却突然不说话了。

  路上我接了个电话,来自于基层民警,他告诉我。

  林文燕失踪了!

  更确切地说应该是。

  林文燕的尸体失踪了。

3.

  潘峰在审讯室里始终否认和方义成有任何关系,但他却给了我们关于王蔓的一些线索。

  一开始他嬉皮笑脸。

  “给我根烟好不好呀?给根烟,大家都好说话。”

  张蒙脸色铁青,但也只能照办。

  我首先开问。

  “元旦之后你都在在哪?说实话。”

  潘峰深吸一口烟,说。

  “我不喜欢黄鹤楼,你们抽过好烟吗?古巴出口的,那才叫烟呢,这太淡了。”

  张蒙不耐烦地说。

  “就这个!爱要不要,说,一号到三号之间你在哪!”

  因为尸体在大雪中接近冷冻状态,法医很难判定死亡的确切时间。

  潘峰说。

  “那三天我都在我哥家,我们过元旦,怎么了?”

  我马上吩咐人把潘峰的哥哥潘明找来,潘明是前城建局局长,在三年前退休。

  我举着方义成的照片问。

  “你到底认不认识方义成?”

  潘峰眯了眯着眼,说。

  “见过。”

  张蒙掏出一沓文件问。

  “五年前的城市建筑项目,是他过的审批,对吗?”

  潘峰摊摊手,假装无辜地说。

  “那我不知道,我就知道,王蔓那女的拿了我一千三百万不还,这事儿你们警察管不管?”

  我怀疑地问。

  “我看过你公司的财务,就算五年前你经营状况良好,随随便便拿一千三百万也挺吃力的吧?为什么?”

  潘峰突然笑了,说。

  “你知道周市长吧?这一千三百万,是给周市长的面子。”

  张蒙问。

  “里子呢?这一千来万几乎快把你耗死了,你图什么?”

  潘峰俯身,靠近我们,故作高深地说。

  “我做买卖的,当然图钱了,我在这儿做生意,如果周市长不进去,我现在会为了这点钱这么狼狈?”

  张蒙和我对视一眼,看来是问不下去了,那一千三百万是以捐款的名义,没有充分证据不能定为行贿,更何况周市长已经落狱,再问下去没有意义。

  我拿出林文燕的照片,问。

  “那你见过她吗?她应该是设计者。”

  潘峰只看了一眼,脸上的表情就变得暧昧起来。

  “见过,她长得多漂亮,谁见她都得记住。”

  张蒙说。

  “她父亲和方义成的死法一模一样。”

  潘峰反问道。

  “那你抓我干什么?你应该去抓王蔓,王蔓都快恨死她了。”

  我赶紧往下问。

  “怎么说?王蔓和林文燕有仇?”

  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,潘峰突然抬头,盯着审讯室后面的玻璃,审讯室的玻璃是单向的,玻璃后的人能把里面看得一清二楚。

  潘峰几乎是对着玻璃说。

  “王蔓当然和林文燕有仇,王蔓是周市长的老情人,四十多了,林文燕不到三十岁,这么漂亮,你觉得周市长把这么大的项目给了林文燕,王蔓怎么想?”

  我说。

  “你说,林文燕也和周市长有男女关系?”

  潘峰笑一笑,用一种猥琐的语气说。

  “这我可没说,我就知道林文燕长得那叫一个漂亮!身材又好,哪个男的不喜欢?”

  趁张蒙接着问的关口,我看了一眼手机。

  ——“潘明到了。”

  我顿时明白,潘峰为什么死死盯着玻璃。

  在说完了关于林文燕的事之后,潘峰就再也没有开口,他死死盯着那块玻璃,无论我和张蒙使尽浑身解数,他也一个字不说。

  我和张蒙只能离开审讯室,去见见那位前城建局局长。

  潘明长得很斯文,六十多岁却一点不显老,他的举止做派都带着股官气,高高在上,礼貌疏离,他一见我和张蒙出来,就赶紧走过来和我俩握手,满脸笑容地说。

  “给二位警官添麻烦了,我弟弟不懂事,你们二位多担待,对了,我和你们科长打了个招呼,直接进来了,不算坏了规矩吧?”

  我和张蒙能说什么,只能说。

  “老局长好!没事没事,潘峰在里面也挺懂事的,他说元旦假期都和您在一起,是这样吗?我们怀疑他和一起连环杀人案有关,您的证词很重要。”

  潘明马上说。

  “我弟弟一直和我在一起,我家人都能作证!”

  我说。

  “好,请问您家的具体位置?附近有监控吗?”

  潘明脸上为难道。

  “我家在郊区,一个小四合院,哪来的监控,具体位置我手机发给您二位吧,方便加个微信吗?”

  张蒙客气地说。

  “好的,希望您也能配合我们调查,关于潘峰拖欠农民工款项的事儿,还有潘峰和王蔓的纠纷,您知情吗?”

  潘明只说。

  “这...我弟弟的生意,我是从不过问的,你也知道,我管城建,我弟弟搞建筑,总要避嫌的。”

  我和张蒙只能点头称是,我心里却想,潘峰如此嚣张,有一半是这个哥哥的功劳。

  潘明马上又问。

  “我什么时候能把我弟弟带回去?我看了一眼,没有直接针对我弟弟的证据吧?我弟弟甚至不认识死者,你们了解完情况,我直接带他回去?”

  我刚想说什么,科长就给我发微信,让我放人。

  张蒙在我耳边小声说。

  “潘局长认识警局不少人,这面子得给。”

  没办法,我也只能放人。

  潘家兄弟走后,张蒙问我。

  “五年前,潘局长可还没退休,你说这么大的项目,他城建局怎么可能不参与呢?”

  我想了想说。

  “城建局应该是负责公开招标的,如果周市长没进去,这项目顺利进行,十有八九是潘峰承办,到时候所有款项都会给潘峰。”

  张蒙一拍大腿说。

  “这就对了!别看潘峰投资一千三百万,到时候建完了,他报销了项目款,肯定能把这一千三百万再拿回来,说不定还能再拿个一千三百万。”

  我猛地想起了林文燕的失踪案,说。

  “我感觉,潘峰肯定知道点什么!他在威胁潘明,逼潘明保他。”

  张蒙思索一会儿,说。

  “他一直在说林文燕漂亮,肯定是暗示林文燕是周市长的情人,难道林文燕不是自杀?是被王蔓杀的?”

  我隐隐有种预感,这案子我俩只看到了冰山一角,海面下藏着更多黑暗的东西。

  我只能说。

  “下班吧,明天去林文燕的墓地看看,先把这贼抓了。”

 

  我问过墓区管理人,林文燕的墓地很少有人探望,除了林文燕已故的父亲,就只有为数不多几个她以前在艺术学院的朋友。

  林文燕的坟墓已经被人掘开,土木横飞,棺椁大开,里面空空如也。

  墓区管理人猜测,可能是有人偷了配阴婚了。

  我却觉得,这人做的如此明目张胆,肯定是为了吸引我们警方的注意。

  极有可能,和连环杀人案是同一个凶手。

  林文燕,林文燕父亲,方义成,五年前的项目。

  到底凶手想让我们注意到什么?他想告诉我们什么?

  我只能沉默地凝视着林文燕的墓碑,她确实漂亮,有一种出淤泥而不染的气质,明艳动人,媚而不俗,她露出一张黑白的笑脸,平静可爱。

  张蒙在周围搜寻一番,没发现任何遗落的线索,等会儿会有专业人士过来,看看能不能找到凶手遗漏的皮屑毛发什么的,比对一下DNA库。

  我皱着眉说。

  “别找了,这肯定都是同一个人做的,他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。”

  那两具在雪地上被发现的尸体周围,均没能找到任何有效线索,凶手如此心思缜密,必定也不会在这留下些什么。

  张蒙有些丧气地说。

  “我怎么看不懂了?五年前周市长已经进去了,照理说一切都应该尘埃落定,如果凶手对五年前的项目不满,为什么现在才动手?就因为新项目开始了?”

  我默默想着这中间的关联,五年前项目的主要负责人不是死亡、落马就是成功退休,几乎和五年后的项目负责人没有重叠。

  除了,王蔓。

  王蔓是唯一一个,参与过五年前项目集资,却又在五年后的项目出现的人。

  那笔失踪的款项,潘峰铁了心认定是王蔓吞了。

   周市长落狱后,她再次主持项目,究竟图什么呢?

  她是商会副主席,名下几百家连锁餐饮,照理说她不缺钱。

  我想不通了。

  张蒙和我想到一起去,他说。

  “要不我们查查王蔓吧,这事儿肯定和她脱不开干系,她认识那么多要员,所有人都愿意给她面子,你不想知道为什么?”

  我看着林文燕的墓碑说。

  “那就跟踪她!调查调查这五年她都干什么了,我有直觉,这女的肯定和林文燕的死有关系,而且她作为周市长的情妇,肯定共同参与了很多交易,她当年怎么就全身而退了?”

  与此同时,我和张蒙的手机都一齐震动起来。

  我俩同时接起来。

  “啥!?越狱!?”

  “你说周市长越狱了!?”

4.

  全市所有警察迅速作出反应,在羁押周市长的监狱周围地毯式搜索。

  我和张蒙被分到了同一个队伍,负责搜查后山,我俩全副武装,几乎把每一个草叶子底下都看了一遍,周市长不仅是逃犯,更是项目的知情人之一,他偏偏这个时候逃了,肯定是有人怕我们问到些什么!

  远远地,我俩看到了一台没有牌照的越野车,我和张蒙对视一眼,悄无声息地往那边靠近。

  果然,周市长出现了!

  周市长穿着囚服,很狼狈地沿着小道往越野车的方向跑,这车果然是来接周市长的!

  周市长光着脚,又心虚,根本跑不快,我和张蒙很快就追上了他,我俩默默跟在他背后,和他大概隔着不到一百米的距离。

  张蒙猛地大喝一声。

  “干什么的!周市长!站住!”

  张蒙别的没有,嗓门儿大是绝活儿,没有人能不被他吓一激灵。

  周市长一哆嗦,颤颤巍巍差点跪下去,他仓皇地回头看一眼,又拼了命往前跑。

  我先向总队报告位置,接着问。

 “站住!警察!你现在站住还能有回头路!”

  周市长带着哭腔朝我喊。

  “别抓我!我有钱!你要什么我都给!让我跑了吧!”

  张蒙冲过去,大喊道。

  “站住!别动!”

  周市长几乎要哭了,他拼命往前跑着,一遍遍重复道。

  “让我走!让我走!”

  但张蒙是特种兵出身,明显有更高的体力优势,很快就追上了他,正准备抓住周市长的肩膀,直接一个过肩摔给他制服的时候。

  周市长却掏出了一把刀!

  他把刀对着自己的喉咙,语无伦次地威胁道。

  “别过来!不然我就直接自杀。”

  张蒙和我只能后退几步,我俩谁也不愿看见周市长畏罪自杀,我试着安抚道。

  “你先冷静冷静,你认识王蔓吗?”

  周市长脸上马上浮现起一种绝地逢生的喜悦。

  “你们是她找来的吗!?你们能带我走吗?”

  我只能硬着头皮说。

  “对,跟我俩走吧,我们把你救出去。”

  周市长眼含热泪,问。

  “那你说,王蔓给你多少钱?要不我不信。”

  我看张蒙一眼,张蒙随口说。

  “一千三百万!你这大市长,自然价钱贵。”

  周市长却哈哈大笑,摇着头说。

  “不对!不对!她怎么舍得给我花这么多钱,她那么恨我,她巴不得我死呢。”

  我赶紧说。

  “王蔓再次主持了雕塑项目,她心里有你!”

  周市长跌跌撞撞地往后退,试图接近那台越野车,他凶狠地说。

  “滚!就是王蔓吞了那笔钱!是她举报得我!”

  我和张蒙懵了,怪不得王蔓能全身而退,谁能想到她浓眉大眼的,竟然还能当污点证人!

  张蒙问。

  “那笔钱在哪?说!你告诉我们,是戴罪立功!”

  周市长摇摇头,很悲凉地说。

  “我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,她把自己摘干净了!所有账目都是她给的,里面没有任何关于她的直接证据,我都不知道这笔钱在...!”

  砰地一声!

  周市长倒地身亡!

  我和张蒙目瞪口呆。

  在周市长即将摸到车门把手的同一瞬间,他被一枪爆头了!

  血液脑浆四溅,整个脑袋电光火石间都被崩开了!鲜血顺着他残破的头颅源源不断流出来,破碎的皮肉摇摇欲坠,我只看了一眼,就恶心得恨不得找个地方吐。

  张蒙不愧是前特种兵,马上开始根据子弹轨迹搜寻枪手的位置,他指着不远处的山坡大喊。

  “在那!枪手在那!上车!快上车!”

  我和张蒙马上跳上那台越野车,那台车的驾驶位上已经被人插好了钥匙,果然是为周市长事先准备好的!

  帮助周市长越狱的人肯定就躲在附近,见周市长和我俩开始说话,心急之下居然直接开枪打人!

  究竟是如何惊天的阴谋,不得不以这种形式封口!?

  在车上,我迅速和组织汇报情况,队长和我说支援马上就到,让我俩务必紧紧追着枪手。

  张蒙一边紧紧盯着枪手的位置,一边把车开得飞快,果然,从张蒙说的位置也有一台全黑色越野车开出来!

  这枪手当着警察的面还敢开枪,究竟是何等穷凶极恶之徒?

  我和张蒙追得越来越近了,那台越野车被贴上了反光膜,从我和张蒙的位置根本看不清车里是谁。

  我拿出喇叭,朝那台车喊话。

  “警察!车里人停下来!你们涉嫌持枪杀人!”

从那台越野车上竟然钻出一个脸被挡得严严实实的杀手,端着枪就要对我俩扫射。

我和他的距离时远时近,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,说。

“把枪放下!你是在袭击人民警察!”

隔着两台车的距离,我和他像豺狼一样对视,那是一双男人的眼睛,单眼皮,眼尾有皱纹,应该过了四十岁。

张蒙把配枪扔给我,大喊道。

“这车根本是坏的!油箱漏了!咱们追不上他!轮胎!打轮胎!”

还没等我拿起枪,对面枪口一低,看样子要朝油箱开枪。

同一瞬间,我和张蒙赶紧拉开车门滚下来。

一声巨响!

那台车被炸成了一团蘑菇云!

火焰在车上熊熊燃烧,满地都是碎片!

车子速度极高,爆炸之后仍然顺着公路往前跑,像一台行走的火炉。

我和张蒙顺着公路滚了好长一段距离才停下来,摔得鼻青脸肿,张蒙差点把腿都给摔断。

我搀扶着张蒙站起来,一直看着那台车停下来。

我咬牙切齿地说。

“我他妈要宰了这孙子!去他妈的!”

张蒙锤锤脑袋,明显是摔得头晕了,他往地上吐了一口带血的痰,说。

“去他妈的!这案子我还就查到底了!我看看到底是谁!”

  后来,我和张蒙找到了枪手蹲守的位置,除了找到一个子弹壳之外。

  还有一支香烟。

  古巴进口的香烟。

 

  潘峰却从此人间蒸发。

  我们成功在他的别墅里找到了铡刀、步枪,甚至吉普车的车钥匙。

  简直像他在别墅里故意留下的一封认罪书,上面他承认是连环杀人案的凶手,承认他记恨王蔓,想通过杀人吸引我们的注意力,好让项目停摆,让王蔓锒铛入狱。

  甚至承认,是他帮助周市长越狱,因为他想取得对王蔓不利的证据。

  一桩桩一件件,他是凶手这件事在如此铁证面前几乎板上钉钉。

  潘明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。

  “罪过!我弟弟不懂事,他犯了这么大的罪,我真不知道...我承认,我做了伪证,我以为我弟弟最多打架斗殴啥的,谁想他这么不争气!是我不对,警察,你们把我抓起来吧!”

  我仔细看过那封认罪书,确实是潘峰的笔迹。

  好像一瞬间,所有案子都破了。

  可...却又太快了。

  几乎只是几天的时间,我和张蒙还没来得及调查什么,整个案子就全部结束。

  我们以为会无比复杂的案情,居然以这么简单的方式向我们和盘托出。

  我们以为会更加艰难的追查过程,却突然只剩下抓捕潘峰一件事。

  潘明的确作了伪证,后来我们仔细看过监控录像,在元旦周围潘峰的确没有出现在他家附近,可...我们也没在任何路口里看见潘峰的踪影。

  不久后,我和张蒙就被派了新的案子,追捕潘峰的事情也被转交给了基层,这案子就这么没头没脑地结束了,我却始终觉得不对劲。

  不会这么简单。

  哪怕潘峰真做了这么多,真是在现场连一根头发都留不下来的凶手,他会把所有凶器留在别墅,他会突然逃走?

  简直像在故意告诉我们,潘峰就是凶手。

  我隐隐觉得,潘峰只是个棋子,被人推出来顶罪,好让调查匆匆结束。

  就像放了钩子之后,被鱼群所抛弃的那条鱼。

  他们希望,垂钓者能够就此满足。

  可我却没有权利再继续追查下去。

  王蔓的项目轰轰烈烈地开始了,她选择了市中心的老公园为地址,计划将老公园改造成一个游乐园,并在乐园门口,树立那尊造价过亿的雕塑。

  通过新闻,我发现整个项目的估价随着施工的进行变得越来越高,加上整体乐园的费用,几乎要超过十亿人民币。

  这个乐园在我上下班的必经之路上,每天下班,我总会在旁边的便利店买一盒咖喱饭,偶尔买一罐啤酒,然后坐在工地前面的长椅上吃完。

  叮叮哒哒,轰隆轰隆。

  工地像一个昼夜不眠的猛兽,以钢铁和机械为食,它吃进去一吨吨水泥沙土,吐出冲天的白烟,它得用血汗、金钱和时间喂饱,才能蜕变为图纸上的样子。

  施工的进展很慢,除了那尊雕塑,乐园里的设施几乎都停留在初始阶段。

  那尊雕塑,已经被人架上了钢筋的骨骼,像守候在乐园门口的幽灵战士。

  在夏天刚开始的时候,我认识了一个人,他总是和我在同一个时间去买咖喱饭,在同一个时间坐在不同长椅上,以同样的姿态凝望着这尊雕塑。

  我仔细观察过他,他的眼神透露出他是个有理想的人,他总是望得很出神,他的眼神很遥远,不像落在眼前的现实的雕塑上,反而更像是通过钢筋骨架去眺望更远的天际,眺望一些美好却不存在的事物。

后来我忍不住去认识他,他说他叫祁连,是工地上的人,主要就负责雕塑这一块。

祁连留着寸头,几乎像光头那么短的寸头,却总让我感觉,他应该留长发的。

他爱穿的亚麻色衬衫,喜欢的烟的牌子,甚至脸上的胡茬,都是应该属于一位长发飘飘的艺术家的,甚至他说话的腔调,都让人联想到长发,他应该放荡不羁,而不是利落精干,像入伍的新兵。

我和祁连后来坐到一条长椅上,在吃晚饭的那一个小时内聊聊天,我们聊的内容天南海北,不限于这个工地,不限于这座城市。

我渐渐发现我和祁连喜欢同样的电影、乐队、摩托车,可祁连是个有分寸感的人,我和他的来往只停留在长椅上的一个小时,像两个平行时空偶然的交错。

他说,他不喜欢这个项目,他纯粹是为了这尊雕塑才来,这雕塑是有灵魂的,不能被不懂行的人随随便便造出来。

我忍不住问。

“那你认识这雕塑的设计师吗?”

祁连转过头,看着我,很平静地说。

“我认识,她是我的大学同学,我唯一真正敬仰的人。”

我心里涌上一些心酸,试探性地问。

“那你...知道林文燕后来的事吗?”

祁连点点头。

“知道,所以我替她来完成这尊雕塑。”

我问。

“那你相信...她会自杀吗?”

祁连没接我的话,转过头接着眺望这尊雕像,许久才说。

“这是她最后的作品,我会帮她完成。”

5.

  我和祁连的关系从那天发生了根本性的转折,他开始接纳我进入他的生活,我却越发觉他是个神秘莫测的人。

  他身上有一种隐秘的脆弱感,他收入适中,人际关系简单,按理来说应该具备一定的幸福感,却是一个让人不会怀疑他会自杀的人。

  祁连后来经常带着我进入工地,他似乎把我认定为某种知音,渴望和我分享这座雕塑的所有进展。

  一天,我听到祁连跟别人打电话。

  “小杜,你快去幼儿园,把王总的儿子接回去,王总在大厦二十八层等你。”

  那天我和祁连借口有事先走,却偷偷跟着小杜到了幼儿园。

  我看见了一个四岁左右的男孩子。

  名字叫潘跃。

  没错,这孩子姓潘。

  却管王蔓叫妈妈。

  我赶紧和张蒙分享了这一重大发现,张蒙惊呼道。

  “这肯定是潘明和王蔓的孩子!这孩子四岁...那五年前项目开始的时候,王蔓就背着周市长和潘明在一起了,我去,他们之间的关系这么狗血吗!?”

  我激动地说。

  “这里头肯定有事儿!王蔓背叛周市长,就是为了这个孩子,为了潘明!那笔项目款肯定在这俩夫妻手里!”

  张蒙一拍大腿说。

  “所以他们选择牺牲潘峰!这样咱们就没法往下查,就不可能知道潘明和王蔓还有这么个孩子,他们肯定在隐瞒什么。”

  潘峰至今下落不明,案子几乎停滞不前。

  我咬咬牙说。

  “跟踪王蔓吧,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,找个切入点。”

  张蒙和我一拍即合,我俩就在彼此没事的时候开始跟踪王蔓,王蔓的行程出乎意料的简单,白天在公司,下午去她开的店里查账,黄昏的时候别人会把孩子给她接回来,她就带着孩子回家。

  王蔓的家,保安严格,几乎没人出入。

  甚至潘明都没有出现过。

  我在她家门外,和张蒙纳闷道。

  “这不应该呀,潘明之前只有一个女儿,这么大岁数得了个儿子,不应该宝贝得什么是的?咋一个月都不来看一回。”

  张蒙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三明治,一边说。

  “夫妻不合呗,王蔓漂亮,却是个蛇蝎一样的女人,潘明又退休了,对她没什么用处了,估计就被抛弃了?”

  我说。

  “应该也是怕被人发现,现在王蔓的项目已经开始了,所有眼睛都盯着她,她不能在这个关头出错。”

  张蒙点点头。

  “潘明是前城建局局长,必然参与过之前的项目,王蔓辛辛苦苦把自己从里摘干净,不能因为潘明又卷进去,再说现在周市长死了,很多事情没人会再知道。”

  我和张蒙蹲守了快两个月,始终没有任何新发现,我俩正要放弃的时候,却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。

  王蔓名下超过一半的餐厅,整天都没有几个客人,我和张蒙有意吃过几家,发现店里的服务员和厨师都只有几个而已,菜单上那些需要用昂贵食材的菜统统缺货,整个餐厅竟然只能做出来几道家常菜。

按理说这样的餐厅应该连年亏损,可她公司的财务报表却始终显示在高额盈利。

甚至食材费用、服务人员支出都高居不下,从账上看,她的餐厅个个火爆,每个都养着二十来个工作人员,天天鲍鱼龙虾要进好几卡车。

  所以王蔓在做假账。

  她在通过这些餐厅伪造收入,把来路不明的钱洗白。

  我大胆猜测。

  她可能不只为自己洗钱,她账上的消费额不来自于客人,而是来自于这座城市的一些大人物手里。

  所以她能左右逢源,人人都得给她面子。

  因为人人都承她的情,都有小辫子捏在他手里。

  如果非说王蔓有哪方面的天分,她不是善于经营社交,而是善于做账。

  翻手为云,覆手为雨,能把黑的写成白的,能把自己干干净净摘出去,能写得合情合理合法,让所有人,甚至执法部门都挑不出错。

  简直是游走在法律边缘的天才。

  张蒙说。

  “所以她非要承办这个天价项目,是为了把更多的钱洗白,就比如...上一个项目她私吞的那笔钱。”

  我点点头。

  “这可是一亿多人民币啊,她如果纯靠餐厅得洗白个二十多年,而且这么大一笔钱,无论她怎么转移都会引起执法部门注意,只能通过更大的项目。”

  张蒙简直钦佩起王蔓来。

  “最危险的地方就最安全...这真是,她不简单啊。”

  我则感叹人性的贪婪。

  王蔓貌美多金,聪明圆滑,却永远不知满足。

  真真是一条美女蛇。

 

  下班后,我坐在那条长椅上,再次和祁连攀谈起啦,我问他,对于王总的印象如何。

  祁连点起根烟说。

  “王总没啥不好的地方,对工人们都挺好,也不亏欠工资,就是这人太俗了,根本不懂艺术。”

  我笑道。

  “那是,谁能有你懂艺术?她上哪把你找来的?大艺术家。”

  祁连抖抖烟灰说。

  “是我找的她,我缺钱,没有这项目,我就只能在补习班带艺考的学生,我和你说,我带学生真是带够了!画的都什么玩意儿。”

  我问。

  “那你怎么知道,她一定会用之前的图纸?”

  祁连坏笑道。

  “我说了,她俗!画新图纸,找个新艺术家,是不是还得再拿钱?她就用以前的,一分钱不用花,我现在最多算个监工,一个月也就万八千,她再画图纸得上百万呢。”

  我说。

  “我还以为是林文燕和她关系挺好,她想把这设计彻底落成呢。”

  祁连哧了一声。

  “如果真的关系好,为什么宣发的时候,新闻稿上就没有提过林文燕的名字?哪怕一次呢?”

  我的手机震动起来,是张蒙的电话,张蒙在电话那头很焦急地让我赶到他女朋友的画室去。

  我正准备和祁连告别,祁连却说。

  “你知道吗?我上大学学雕塑,老师告诉我,无论多么坚硬的材料,都有最脆弱的地方。”

  他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子,扬在天上。

  “只要在那个地方敲一下,整块材料就会成为粉末。”

  我听不懂,只能说。

  “那看来还是得避开,才能雕成吧?我有事先走了哈。”

  祁连朝我挥挥手告别。

  我快步跑向车的方向,却忍不住回想祁连的话。

  王蔓一次都没有提过林文燕的名字。

  对于艺术家,身后名甚至比身前财更重要,王蔓却如此讳莫如深。

  是嫉妒吗?

  

  我赶到张蒙女友的画室,却远远隔着窗户看到里面站着的王蔓。

  王蔓穿着一身整齐的黑色制服,正和张蒙女友寒暄。

  我一进画室,王蔓就走过来和我热情地握手,笑容满面地说。

  “楚警官,啊不,楚评论家,好久不见。”

  我心里却咯噔一下,来者不善,王蔓意识到了我和张蒙在追查她,肯定仔细查过我俩,甚至调查到了那场募资晚宴。

  王蔓走到张蒙女友的那副画旁边,说。

  “这幅画不错,我想收到我的画廊里,相信肯定会有人慧眼识珠的。”

  张蒙女友不敢说话,一个劲儿用眼睛瞟我。

  我只能打圆场说。

  “王总的画廊,肯定不是一般人能进的,多谢王总赏识。”

  王蔓看着我,挑挑眉说。

  “小张有事,你是他找来的吧?别怕,我们肯定能谈个好价钱,我看这位美女画家年纪轻轻就才华横溢,未来艺术生涯肯定很长的。”

  我说。

  “那王总是...什么意思?”

  王蔓转过身,用手指轻轻拂过那副画,说。

  “不知道楚警官懂不懂?艺术界也是有规矩的,在更大的画廊,就能卖更好的价钱,画家本人也会有更大的名气,如果有人愿意出资支持,那么相信这位小姐的画,肯定能够在国内外名声大噪。”

  王蔓的话说得很明确,她愿意给张蒙女友一个机会,成为她背后的出资人,捧她夸她,花大价钱买她的画,让她成为名画家。

  可...代价是什么呢?

  王蔓背对着我,她的背影也同样精致美丽,连头发丝都一丝不苟地挽进帽子里。

  我谨慎地说。

  “相信王总来这儿不是只为了买画吧?王总产业这么多,能抽空赏光,也是我们的福气。”

  她爽朗地笑了一下,说。

  “楚警官聪明,肯定能明白我来这儿是做什么。我为老不尊,劝您一句,难得糊涂嘛,人活得这么累,很多事情不用说的太清,反而会害了自己,您年纪轻轻,还有好多前程要奔呢,和我不一样。”

  王蔓就是王蔓,连威胁人的话说出来都如此动听。

  她的目的很明确,让我和张蒙不要再追查下去,听话的话,自然有说不尽的好处,可若不听话,恐怕就前程堪忧了。

  我也笑了一下,既然她要打迷魂阵我就陪她,说。

  “不做亏心事,不怕鬼敲门。人最重要还是得看清自己,要不一辈子都糊糊涂涂,有啥意思呢?”

  王蔓说。

  “糊涂有糊涂的福气,你还年轻,还想升职吧?还没结婚吧?好多事情搞清楚了,可能反倒活得更没劲。”

  我强硬地说。

  “我相信我自己的选择,我会为了我自己负责。”

  王蔓转过身来,朝我笑笑,说。

  “我是个做买卖的,这些年经商的经历告诉我,很多买卖,做是挣钱,不做其实我也没什么损失。”

  王蔓的笑,永远是真诚中夹杂着虚伪的,她用这笑提点你,不要和她作对,否则定是螳臂当车、精卫填海。

  她朝我走过来,点点我的肩膀,我的肩章应该在的位置,个说。

  “你们考虑吧,这买卖做不做。”

  她出门前,给张蒙女友留下了一张名片,她敲敲画板说。

  “如果有意向的话,上面的电话可以联系到我,静候佳音,小画家。”

  王蔓走后,我才发现我出了一身冷汗。

  张蒙女友把那张名片递给我,低着头说。

  “你们决定吧,我...不参合你们的事儿。”

  我朝她点点头,安慰道。

  “别怕,你是安全的,王蔓现在不敢做什么。”

  张蒙女友盯着自己的脚尖,默默说。

  “我不怕,但楚哥,如果不因为你俩,我会答应她的,你不知道,这个机会对我来说真的太珍贵了。”

  我再说不出什么,只能离开了。

  回去的路上,我给张蒙打电话,问。

  “还接着查吗?”

  张蒙斩钉截铁。

  “查!敢动老子的女人,必须查!查到底!”

6.

  我和张蒙决心和王蔓死磕到底,必须揪出这背后的阴谋来,哪怕找不到潘峰,也得找到王蔓洗钱的证据。

  王蔓的餐厅,却在一夜之间热闹起来,佳肴齐备,宾客盈门。

  我和张蒙没有搜查令,既不能直接去她的餐厅拿帐,也没有任何直接证据指向王蔓,王蔓除了洗钱之外,几乎是个没有任何错处的活菩萨,依法纳税,常做慈善,简直无懈可击。

  想来想去,我想到了祁连。

  我对祁连把这一切和盘托出,我问,王蔓在工地上有没有什么错处?

  祁连抽了一根烟,在这一根烟的时间里他都没说话,直到香烟燃尽,他起身把烟头扔进垃圾桶里,和我说。

  “跟我去工地看看。”

  我跟着祁连,再次来到了那尊雕像脚下,雕像已经初具了一些形态,场地里散落着被裁剪成不同长短的钢条。

  祁连蹲下来,捡起一根,递给我,说。

  “这东西,根本不值账上报的价。”

  我打量打量钢条,用两手握住,居然不费什么力气就可以折断。

  祁连蹲在地上抽烟,闷闷地说。

  “你记得林文燕吧?”

  我说。

  “当然,这一切就是从她父亲的死开始的。”

  祁连仰起头,在空中吐了个烟圈,说。

  “那你肯定知道,她爸就是卖钢材的。”

  我心里一惊,当初调查林父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层,林文燕负责这么大项目,她爸爸又是卖钢材的,难不成...这才是林文燕接手项目的初衷?

  如果林父能承包这个项目的钢材,林家轻轻松松赚个几百上千万不成问题。

  所以...林文燕身后的利益集团,和潘家兄弟看上的是同一块肥肉。

  潘峰哪怕豪掷一千三百万都想拿下的肥肉。

  我说。

  “你的意思是,她是为了让她爸爸挣钱?”

  祁连摇摇头。

  “你这么说是在侮辱她,我和她从大学就认识,她是我见过最纯粹的人,她来这个项目,纯粹就是为了施展才华,她是有理想的,那时候要不是她爸爸贪财,一直逼她接近周市长,她也不会参与进来。”

  我忍不住想起了潘峰。

  我和张蒙讨论过为什么潘峰会成为弃子,首先,潘峰对王蔓始终不满,甚至要用一些事情威胁潘明,自然被第一个踢出局。

  我反反复复看过那天审讯潘峰的录像,潘峰在盯着那块玻璃时,一直在强调林文燕的存在。

  漂亮。

  周市长。

  如果林文燕和周市长站在一起,而王蔓又选择了潘家兄弟,这俩伙人同时看上一亿多的工程款。

  最后周市长落狱,林文燕自杀,款项不翼而飞。

  简直是王蔓和潘家兄弟的绝对胜利。

  我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,我说。

  “...会不会林文燕,不是自杀?”

  祁连听了没动,只是凝视着那尊还没完成的塑像。

  我急切地问。

  “你相信林文燕不是自杀对不对!你是林文燕的知音,她这么有才华,又得看重,怎么会轻易自杀?”

  祁连看着塑像说。

  “你听过吗?有一句话是,万物都有裂缝,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。”

  我心潮澎湃,真相正在我心里缓缓浮出水面,我默默看着祁连,等他说下去。

  他说。

  “可我却觉得,万物都有裂缝,那是最脆弱的地方,因为里面藏了太多东西,一碰就会碎成粉末。”

  工地的探照灯照在他头顶,把他的脸映得一片惨白,他半跪在他的作品前,像最虔诚的信徒。

  他转头看我。

  “你的裂缝是,过于执着正义。”

  我说。

  “这...可能确实是我的缺点吧。”

  祁连的眼神中常常包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,他的嗓子因为抽烟而变得沙哑,在一轮明月底下,在这尊雕塑面前,他和林文燕的往事,像一江春水向东流,缓缓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。

  从提起林文燕的那一刻,我就确信,他深爱着林文燕。

  他从不和我过多谈论林文燕,他只说林文燕是他唯一的知音,是唯一能看懂他作品的人。

  但他的眼睛无法说谎。

  祁连继续说。

  “可能林文燕的裂缝,就是太执着于完美吧,她想看到这尊塑像的完成,但项目打水漂了,她可能没法接受,才选择自杀的吧。”

  我看过林文燕的档案,她死于过量服用安眠药,她没有留下任何遗书,以一种决绝的方式离开。

  那尊未完成的塑像沐浴在月光里,钢筋暴露,面目模糊,某种程度上却是林文燕最珍贵的的遗物。

  祁连出神地凝望着那尊塑像,头上的探照灯,清晰地照亮在他头顶飘舞的烟尘,一瞬间,他像置身于某个教堂,塑像就是他崇敬的神,高贵洁白,独一无二,他是这神明唯一的信徒,他用自己的心脏做献祭,全心全意、虔诚无比。

  他亲手打造他的神,一笔一画,一刀一刻,用钢筋、用大理石、用最昂贵的材料。

  只为了跪在下面,平静地凝望。

  许久后,他站起身,挽过我的肩膀,说。

  “走吧,我也就能告诉你这些。”

  我和祁连在工地门口分开,我回到我的车上,他则步行走到地铁口。

  我默默凝视着祁连的背影,他一直在仰头看月亮,今天晚上的月光很淡,但他却固执地凝望着。

  我猜,他是从月亮里看到了些别的东西。

  祁连一离开我的视野,我赶忙就给张蒙打电话,我上来就说。

  “你有没有想过,林文燕不是自杀!是王蔓或者潘家兄弟,杀掉了林文燕。”

  张蒙倒吸一口冷气,说。

  “啥!?”

  我心潮澎湃,一股脑说下去。

  “假设啊,假设周市长真的把林文燕选定成了新情人,林文燕的爸爸卖钢材,肯定也想从里面分一杯羹,以至于林文燕也是那笔款项的知情人,如果周市长想把这笔钱给林文燕,王蔓就有充分的动机离开周市长,然后她选择和潘明在一起,最后他们为了吞这笔钱,把周市长成功送进去,那么只剩下唯一一个没被处理掉的。”

  张蒙咽下一口口水,胆战心惊地说。

  “是林文燕。”

 

  我和张蒙连夜回到警局,向上面提出再次开展调查的申请。

  如果林文燕、林父都在这个利益网里,那么一切就都能说得通了!

  五年后,潘家兄弟和王蔓为了新项目顺利进行,不惜杀人灭口,除掉五年前的所有仅存的知情人。

  所以死者是林老板,方局长。

  所以林文燕的尸体不翼而飞,他们害怕从林文燕的尸体上发现线索!

  第二天,我和张蒙就依法传唤了王蔓和潘明。

  王蔓来审讯室那天,又穿了一身红裙,鲜艳得像雪地上的血滴。

  我和张蒙分开审讯,一个审王蔓,一个审潘明。

  王蔓朝我一笑,说。

  “楚警官,想不到这么快就再见面了。”  

  我开门见山地问。

  “你杀了林文燕,对么?”

  王蔓却说。

  “不好意思,我和她不熟,只是在五年前的项目里见过而已。”

  我接着问。

  “那我问你,林文燕是不是周市长的情人?”

  王蔓把胳膊放在桌子上,十指交叉,说。

  “是。”

  我惊讶于王蔓的坦诚。

  “那周市长是不是因为这一层,才选用了林文燕的设计?”

  王蔓点点头,又说。

  “是。”

  我问。

  “林父是做钢材生意,也想过在项目里分一杯羹是不是?”

  “是。”

  “周市长被巡视组控制起来不久,林文燕就自杀,你认为这中间有关系吗?”

  “有,林文燕是畏罪自杀。”

  “畏罪自杀?什么罪?”

  “她是周市长的情人,我怎么知道她怕的是什么?估计怕自己也被抓起来吧。”

  王蔓说得言之凿凿。

  我故意问。

  “你不恨她吗?她可抢了周市长。”

  王蔓潇洒地笑笑,说。

  “多亏她呢,我才能离开周市长。”

  我抛出了会心一击。

  “潘跃是你和潘明的儿子,对吗?”

  王蔓明显有备而来,说。

  “对,我离开周市长之后就和老潘在一起,怎么了?”

  我逼问道。

  “你为了这个儿子,为了这笔钱,不惜杀了林文燕,把周市长送进去,你可真是慈母之心。”

  王蔓只是盯着我,不说话。

  我看着王蔓的眼睛,继续说。

  “无论是不是潘峰,恐怕都没想过真的救周市长出去吧?那台车的油箱是漏的,你们准备狙击手,不是为了提前灭口,而是为了在他上车之后打中油箱,把周市长的死伪造成一场意外。”

  王蔓的眼睛眯了起来。

  我说。

  “人算不如天算,你们没想到是我俩撞上了周市长,你知道周市长死前和我说了什么吗?”

  她轻笑几声,说。

  “无非是说,是我举报的他,我把自己摘干净这些话呗?我都听烦了,你信吗?”

  我缓缓说。

  “不,他以为我俩能救他,他告诉我那笔钱被藏到哪了。”

  王蔓不说话了,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些动摇,我说。

  “那笔钱都被换成现金,所以任何账户上都查不到,但是周市长告诉我在哪了。”

  她盯着我,像蓄势待发的蛇。

  说完这句话,我也没再说话,我和她沉默地对视着,用目光完成了一次次火并。

  最后,王蔓俯身靠近我,说。

  “如果你知道,那还请你抓紧上报,这笔钱困扰我很久了,我也想知道这钱在哪。”

  说完,她在我耳边吹了一口气,吹得我耳朵直痒,她笑着说。

  “楚警官,毕竟你还年轻。”

  我咬着牙看她。

  她缓缓靠回椅背,好整以暇地说。

  “你还年轻,你不知道,死人不会说话。”

7.

  最终,我和张蒙没有拿到任何有效的口供,王蔓和潘明显然事先串通好了说辞,一口咬定林文燕是畏罪自杀,除此之外一概不知、一概不认。

  几天后,张蒙却收到潘明的短信,上面写着他愿意戴罪立功、成为污点证人,帮忙搜寻王蔓违规经营的证据。

  比潘明搜寻的证据先到的,是王蔓的死。

  那天下班后,我照常到便利店买了个咖喱饭,走到长椅上和祁连闲聊,我和他开玩笑。

  “你抓紧完工吧,要不这工程又得烂尾了。”

  祁连喝一口咖啡,笑着说。

  “那是,被你盯上,王总肯定要进去了,我这边也快结束了,就这两天的事儿。”

  我可惜道。

  “就是吧,只能给她定个经济罪,潘峰把杀人案的罪名都顶了,不找到潘峰,没法把王蔓定为帮凶。”

  祁连气定神闲地说。

  “没关系,只要她也受到惩罚了就好。”

  我和祁连聊着天,那边工地上却骚动起来,有个戴安全帽的工人惊慌失措地跑出来喊。

  “不好了!死人了!王总死了!天台!死在天台了!”

  我猛地站起身来,让工人带我到案发现场。

  王蔓死了!

她的尸体在她所拥有的那座大厦天台上被发现,同样的手法,一切两段,血竭而死!

工人说,只是去天台上找东西,却没想到发现了一具尸体。

从王蔓身上流出的血液刚刚干涸,凶手肯定还没跑得太远!

我赶紧拨通总局的电话,以大厦为中心全方位封锁,这回必须要抓到凶手!

很快,张蒙就赶过来,他和我说有人在这一片发现了潘峰的身影,据说和发现尸体的时间颇为接近,也就是说,潘峰极有可能出现过这座大厦里!

经过盘查,警方锁定了一台一路狂奔,屡屡超速的黑色吉普车,吉普车没有贴反光膜,无数个监控摄像头确认过,里面坐着的就是潘峰本人。

考虑到潘峰极有可能持枪,我们联合特警部队,以吉普车为中心,呈包围态靠近,上面发话,潘峰犯罪手法残忍、多次杀人,这次必定要抓捕归案。

潘峰几乎把车子的速度开到了极限,我们追了整整一夜,才勉强拉近和潘峰的距离。

我和张蒙,作为这次案子的主要负责人,主动申请和特警同赴前线,要当亲手抓了潘峰的人。

我们预测过潘峰的逃跑路线,在每条支路上都提前布好了路障,更有全副武装的特警守候着,只待潘峰自投罗网。

我有预感,我能抓到他,潘峰那台车油耗极高,以他的速度最多再跑几个小时油箱就会见底,他路上必定会加油,这恰好给了我们追上他的时机。

又追了整整一上午,我和张蒙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,但整个人状态却都极为亢奋,如果抓到潘峰,尤其是活着的潘峰,一切都会真相大白、水落石出。

我和张蒙说。

“没想到,潘峰还敢出现,居然还敢杀人。”

张蒙说。

“估计是看王蔓和潘明被传讯了,怕自己的行踪被暴露吧?他和王蔓约在天台,应该是想勒索一笔钱。”

我想起来,情报科的人说,盘查过监控录像,这台车在潘峰潜逃的几个月内从没有离开本市,看来潘峰是找了个地方躲起来了,想等风头过了再跑。

我感叹道。

“他真是丧心病狂,要不到钱就算了,居然还敢杀人,还敢用相同的手法,这孙子胆子也太大了吧?”

虽然我之前认为潘峰只是替罪羊,可既然王蔓死时潘峰出现过,死者的死法又都相同,那么极有可能之前两起也都是潘峰做的。

张蒙却说。

“你真觉得,这次是潘峰做的?”

我看看张蒙。

张蒙继续说。

“这不合理,潘峰知道警察在通缉他,如果用的是相同的手法,那简直就承认是他做的了,他怎么可能还继续逃得出去?”

我说。

“还有一种可能,他在威胁潘明,潘明看到这个手法肯定知道是他,他想杀了王蔓之后,逼潘明掏钱。”

张蒙停了一会儿,说。

“我倒没想那么多,我理解不了杀人犯的这些弯弯绕,但我看过那具尸体,我觉得不像是之前的凶手做的。”

我一边观察着前面的情况,一边说。

“都是一刀切成两半,有什么不同?”

张蒙说。

“之前的尸体,被分割得很美丽,这一具不是。”

我瞥一眼张蒙,骂道。

“变态!你说啥呢?”

张蒙掏出手机,给我看,说。

  “之前两具尸体,截断线都在黄金分割点上,但这一具没有。”

  我眯着眼睛看,网页上是关于黄金分割点的介绍。

  黄金分割点是指把一条线段分割为两部分,使其中一部分与全长之比等于另一部分与这部分之比。其比值是一个无理数,取其前三位数字的近似值是0.618

  我把手机还给张蒙,骂道。

  “屁话,你能看出来这么精细?”

  张蒙白我一眼。

  “直觉好吧?直觉。”

  我和张蒙继续行驶在这条公路上,公路两头都已经做了封闭戒严,确保没有平民闯入,这条公路是村道,没有监控和测速,近乎笔直,只有偶尔几个弯,两侧都是青山良田,如果是自驾出游,应该会是不错的风景。

  突然,我的对讲机响了,我赶紧接起来。

  “发现目标车辆!发现目标车辆!”

  是天空上的无人机暴露了潘峰的位置,此时潘峰和我们仅仅距离三公里!

  我赶紧部署下去,所有人全速追击,务必要把潘峰缉拿到手。

  张蒙看我一眼,迅速把油门踩死,车子一瞬间像子弹一样弹射出去。

  我无语了,说。

  “你能开这么快,早干嘛了!”

  张蒙扁扁嘴说。

  “你不懂,开太快回头队长要骂我。”

  很快,我和张蒙就看到了那台黑色吉普车的身影,我掏出喇叭,朝前面喊话。

  “潘峰!你已经被包围了!请你放下武器,走出车门自首!”

  前面的车辆没听见似的,继续保持着玩命的速度飞奔。

  我们和潘峰始终保持着固定的距离,我们已经都把油门踩死了,在物理学上讲彼此几乎是相对静止的,现在比的就是谁的油先耗光。

  我赌,是潘峰。

  果不其然,追击了大半个小时后,潘峰的车速就越来越慢,眼瞅着我们就要追上他。

潘峰突然一个急转,直接车身横住,挡在我和张蒙正前方。

  我和张蒙来不及变速,差点一头撞上去。

  他几乎在公路上绕着我和张蒙的车开了一圈,趁我俩为避免撞击不得不减速的关头,他一踩油门再次飞驰出去!

  张蒙骂道。

  “他妈的,耍老子!”

  潘峰的油箱肯定已经见底了,他现在用这种小技巧就是为了拖延时间,潘峰车速太快,如果我开枪打爆他的轮胎,他大概率会从公路上翻下去,必定车毁人亡。

  我们和潘峰的距离越拉越近,潘峰甚至双手离开方向盘,从车窗钻出来,举着枪试图瞄准我们的车胎或油箱。

  我再次看到了那双眼睛,追击周市长时向我开枪的那双眼睛。

  果然是他。

  我大喊。

  “不要再挣扎了!我们已经把你包围了!”

  潘峰二话没说直接开枪,前面防弹玻璃上瞬间多了两个子弹。

  我迅速给手枪上膛,去瞄准潘峰的胳膊或者大腿,潘峰知道太多东西,我不能在这儿把潘峰击毙。

  潘峰的车子没了控制,几乎是在公路上飘逸,潘峰的位置变化莫测,我不敢贸然开枪。

  潘峰却对着我和张蒙紧抓不放,他几乎已经放弃了瞄准,只是随便开枪,很快,我俩的车身上叮叮哒哒布满了弹痕。

  对讲机里说。

  “支援马上就到!支援马上就到!”

  我瞄着潘峰的大腿,试着开了一枪,却只打在了他的车门上。

  潘峰眼看着后面跟的警车越来越多,一咬牙,居然又从车窗钻了回去,他一踩油门,把车子的速度再度开到了极值。

  我从后视镜看进去,后面已经跟上了数十台警车,大概率潘峰跑不了了。

  就在这个时候,潘峰居然一个急刹,从车上跳了下去!

  潘峰在路上滚了几圈就迅速站起来,他一手拎着枪,一头朝着前面的加油站飞奔。

  等我和张蒙赶到的时候,潘峰已经挟持了一个加油站的工作人员为人质,一见我俩来,他就大喊道。

  “我要车和钱!要不就把他打死!”

  我俩亮出枪,把枪口对准潘峰,小心翼翼地接近他。

  我喊道。

  “把枪放下!你已经被包围了!”

  潘峰却只是一遍遍大声重复。  

  “我要车和钱!要不就把他打死!”

  后面,特警部队迅速赶了上来,特警们拿着盾牌和枪,把潘峰围了个严严实实。

  我说。

  “这是你最后的机会!把人质松开,把枪放下!”

  潘峰居然直接朝特警开枪,却只打在了盾牌上,他大骂。

  “妈的!逼我是吧!”

  说着,枪口一压,直接打断了人质的一条腿!

  人质一声惨叫,潘峰又把枪口顶在人质太阳穴上,凶狠地说。

  “散开!都散开!让我跑!要不我杀了他!”

  我的对讲机里传来。

  “考虑直接把犯人击毙,以保障人质安全。”

  我正准备说。

  “不...潘峰有用。”

  潘峰就再次开枪,这回是打在一个特警的头盔上。

  电光火石之间,潘峰脸上多了一个红点,表示着狙击手已经完成定位。

  潘峰试图用人质遮挡自己,但那红点始终牢牢追随着他。

  我深吸一口气,大喊。

  “这是你最后的机会!把人质松开,把枪放下!”

  潘峰却对我举起枪。

  他刚把手指搭上板机的一瞬间,狙击手开枪。

  这是我今年第二次,看见整个人头被打爆的时候。

  潘峰被当场击毙,他的脑浆甚至飞到了我脸上。

  我胃里一阵翻涌,直接扑倒路边吐了出来。

  张蒙过来把我扶起来,拍拍我的后背,安慰道。

  “没关系,至少这一切都结束了。”

8.

  结束了吗?

  并没有。

  潘峰死后,我们在他的车上找到了铡刀和子弹,铡刀上查到了王蔓的DNA,还有一个手机,里面只有一条短信,上面的收件人是王蔓。

  “明天八点大厦,不见不散。”

  我和张蒙以为一切尘埃落定,正准备结案的时候,第二天情报科却突然查到,潘峰的车是从一个郊区的院子里开出来,我们摸到那个院子,却发现了一座地牢。

  潘峰不是潜逃,而是是被囚禁在那。

  他消失的这些日子,他都被锁在这座地牢里,暗无天日,无法接触到外界,只有一台电视机。

  而那台黑色吉普车,经过仔细比对,也正是当时追击周市长,在我和张蒙前面的那台。

  也就是说,潘峰和坐在驾驶位的人一路行驶到这个院子,驾驶位的人把潘峰囚禁起来,直到那天才让潘峰逃出来。

  我只觉得毛骨悚然,我和张蒙说。

  “那台吉普车的反光膜被撕下去了。”

  张蒙在那座地牢里,正仔细搜寻着线索,见我说话,抬头看向我。

  “撕反光膜的人,是故意让潘峰来送死的...潘峰只是牺牲品!”

  张蒙呆呆地看我。

  我失控了,大喊道。

  “咱们都被耍了!凶手是事先约了王蔓,把人杀了之后,再故意让潘峰出现在大厦的,潘峰是被人骗出来的!”

  “那些证据是故意放在车里的,凶手就想让潘峰顶罪!”

  张蒙冷静地分析道。

  “潘明,只有潘明,知道这一切的人只剩下潘明了。”

  我马上通知警局,封锁所有交通,必须抓到潘明。

  却是在潘跃的幼儿园门口抓到的他。

  潘明很平静地抱抱孩子,在孩子耳边说些什么,就跟着警察上车了。

  在审讯室里,潘明很配合工作,他承认是他伙同潘峰帮助周市长越狱,也是他在王蔓的示意下用潘峰顶罪,甚至把潘峰关进地牢。

  我和张蒙坐在桌子的另一侧,很难想象桌子对面慈眉善目的潘明,居然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。

  很久,我才开口。

  “你杀了王蔓,让潘峰顶罪,对吗?”

  潘明倒是回答得很流利。

  “对,当年周市长进去后不久,王蔓就生下了我的孩子,那段时间我们很融洽,我用局长的身份敛财,她帮我洗钱,好景不长,我退休了,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,不仅要把孩子抢走,甚至威胁我,如果说出她当年的事情就把这些年我受贿的证据说出去。”

  张蒙问。

  “王蔓当年的事情?”

  潘明笑笑,说。

  “王蔓杀了林文燕。”

  我和张蒙倒是一点不惊讶。

  潘明继续说。

  “五年前那个项目,本来是王蔓牵头,那时候王蔓还是周市长的相好,这项目能帮他们捞不少钱,王蔓首先联系得我,让我弟弟出一笔钱,先凑够这个工程款,这样项目才能顺利进行,她承诺我和我弟弟,里面肯定会有很多好处。”

  “我弟弟那时候年纪小,真以为能挣大钱,几乎把所有身家都赔进去了,我弟弟不止给了王蔓一千三百万,他给了两千三百万,因为王蔓说,得给当时的规划局局长方义成一千万,这样项目才能顺利审批。”

  “我弟弟钱都花进去了,周市长那边却变了,周市长迷上了这个项目的设计师,就是林文燕,林文燕的爸爸是干钢材的,据王蔓说,周市长想把项目给林文燕父亲,我弟弟从那时候就不高兴了。”

  “后来,周市长因为林文燕,就和王蔓闹掰了,王蔓就主动找到我,和我投怀送抱,她说会让我从项目里捞到好处的,只要我愿意帮她,不久后,她怀上了我的孩子,周市长更看不上他,王蔓眼瞅着就要被踢出局了。”

“王蔓那时候和我兄弟俩说,不破不立,如果周市长还在,这项目肯定落不到我俩手里,于是,我帮着王蔓做账,又上下打点,终于把她她摘干净,又顺着她的意,把周市长举报了,周市长被拘捕后不久,林文燕就找上我们,说要把我们也举报,让我们陪周市长一起坐牢。”

“王蔓就想把林文燕做掉,毕竟这事情就这几个知情人,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,我当时劝她拿钱消灾,王蔓不肯,说实在的,王蔓确实恨林文燕,不是林文燕,周市长也不会厌弃她,然后王蔓就带着我弟弟,强行闯入了林文燕家,给她灌下了巨量的安眠药。”

“林文燕就被定性为自杀,我和我弟弟以为从此就没有障碍了,工程款却消失了!整个项目就此停摆,我倒还好,靠王蔓捞了不少,苦了我弟弟,花了那么多钱,公司资金链都断了,却没有任何下文了!从我退休之后,我弟弟和我们的关系就越来越差,开始整天和王蔓要钱,但王蔓就是咬死不给。”

“如果不是杀人案,估计我弟弟就被王蔓成功踢出去了,毕竟他也破产了,有什么资格和王蔓叫板呢?整个城市,叫得上名号的几乎都和王蔓有关系,我弟弟怎么和王蔓比?胳膊拧不过大腿。”

“王蔓好不容易重新开始项目,当然,肯定是为了洗钱,紧要关头却出了这档子杀人案,先死了林老板,接着死了方局长,眼瞅着要查到当年的事,王蔓就告诉我,必须得把周市长做了,这样才万无一失。”

张蒙问。

“所以也是王蔓,决定用你弟弟顶罪?”

  潘明却摇头。

  “王蔓不知道那天车上是两个人,我是偷偷把我弟弟带去的,我知道,这事儿必须有人顶罪警察才不会查下去,我之前就决定,把周市长干掉之后就把我弟弟关起来,最好让他一辈子都不见天日。”

  我忍不住说。

  “他可是你亲弟弟,你心就这么狠?”

  潘明笑得很和善,说。

  “我有儿子,儿子可比弟弟亲,为了儿子,我好歹得保全了我的晚节,而且潘峰被我关起来,是个能和王蔓叫板的筹码,如果王蔓执意不让我见儿子,我就可以用这个威胁王蔓,潘峰可恨死她了,只要潘峰能出去,会用尽一切办法把她送进监狱。”

  我问。

  “你是从什么时候决定杀王蔓?”

  潘明回想了一下,说。

  “审讯那天吧,那天王蔓回去之后就威胁我,说如果我说出去半个字,她就把一切都吐出去,我那时候意识到,这事儿警察肯定要查到底了,我不如借着我弟弟的手,直接把王蔓做掉,这样就结案了,谁也不能再威胁我了,”

  我问。

  “你当时是怎么犯案的?周围没有一个人见过你。”

  潘明说。

  “前一天我解开了我弟弟的牢门,给他把车放好,我告诉他是王蔓指使我把他关起来的,让他明天在特定的时间去大厦,和我一起把王蔓杀了,我弟弟傻,从小最听我的话,心里又恨死了王蔓,他同意了。”

“当天晚上,我在工地没人的时候溜进去,我在那给王蔓打电话,把她约到天台,和她说商量怎么逃避警察追捕,她一来我就从背后把她敲晕,接着用铡刀砍呈两半,伪造成和之前一样的案发现场,最后我把天台的门锁死,溜下去,跑到供货商的车库,钻进车里跑的。”

  张蒙感叹道。

  “如果不是因为地牢被发现了,我们想不到你身上。”

  潘明惋惜地说。

  “那天晚上王蔓已经死了,我怕儿子一个人在家害怕,就去陪了他一晚上,要不早就把那边处理好了。”

  我想起来那笔失踪的款项,问。

  “钱到底在哪?”

  潘明却摊摊手。

  “钱的确在王蔓手里,但她藏起来了,我和我弟弟都不知道。”

  张蒙反问。

  “不是为了吞这笔钱,你会这么急着杀王蔓?”

  潘明始终一口咬定不知道钱的位置,他说。

  “钱我已经挣够了,加上王蔓给儿子的遗产,我能和儿子出国过好日子,谁能想到,你们警察动作这么快。”

  张蒙问。

  “所以那些证据,都是你一开始就放到你弟弟那的,你存心想陷害他,要他死,要他说不出真相。”

  潘明点点头。

  我盯着他的眼睛,说。

  “你知道吗?哪怕你弟弟最后被警察团团围住的时候,他都没把你说出去。”

  潘明叹口气,说。

  “所以我说我弟弟傻嘛,我知道我对不起我弟弟,但我没办法,冤有头债有主,这一切得有个人承担。”

  就此,案情明晰,一切尘埃落定。

  潘明因故意杀人罪被判了死刑,但他坚持上访,坚持说一开始的两起杀人案不是他做的。

  但一直在他被执行死刑前,都没有法院相信他的说辞。

  很久后,我和张蒙喝酒,讨论到这个案子。

  张蒙相信潘明的说法,和我说。

  “他没有动机,他完全是因为这个杀人案才被逼成这样的,不是一开始的连环杀人案,就不会引起警方注意,咱们根本不会去查五年前的项目。”

  我想了想说。

  “无人生还了,那还有谁呢?”

  张蒙狠狠喝了一口啤酒,说。

  “管他呢,这案子太阴暗了,就这么结束吧,所有人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,这样不好吗?”

  我没话可说,只能继续喝酒。

  后来,潘跃的幼儿园老师给警方报告了一个地址,说潘跃说爸爸在那里藏了重要的东西。

  那是一个郊区废弃的房子,警方赶到时发现。

  里面装满了人民币,现金。

  正是不翼而飞的那笔工程款。

  王蔓死前他终于逼问出了钱的下落,恐怕那晚上潘明不是在陪孩子,而是在急着转移那笔钱。

  真正让他被缉拿归案的不是灵光一闪的父爱。

  而是人性深处的贪婪。

  9.

  潘明死后,王蔓的项目最后被另一个开发商接过去,在雕塑马上完成的那天,祁连把我叫过去,说要让我观摩观摩。

  那尊雕塑只差一块铁板就完全落成,祁连站在雕塑的空心里,朝上出神地仰望,他和我说。

  “万物都有裂缝,这尊雕塑的裂缝在这。”

  他说着,用一根钢管敲了敲上面一个位置。

  这座雕塑体型巨大,祁连站在雕塑里,像被这座雕塑温和地拥抱着,太阳光从雕塑外面投进来,照在他头上,像教堂天使画像上的金边。

  他沐浴着阳光,朝我盈盈一笑,说。

  “谢谢你。”

  我心底突然闪过一个不好的预感,祁连话音刚落,他就举着那根钢管从他诉说的裂缝探了进去。

  霎时间雕塑崩塌,钢筋水泥扑簌簌砸下来,顿时淹没了祁连!

  等到救援人员赶到,却从地里挖出了两具尸体。

  一具是祁连的。

一具则是林文燕的。

我一看见这两具尸体就浑身冰凉,林文燕那具尸体是被事先埋在雕塑下面的,怪不得警方一直找不到。

  一个可怕的猜想击中我的心,恐怕祁连才是头两起杀人案真正的凶手。

  后来我找到祁连的家,那是一个很破的地下室,墙上挂着两个遗像,一副是祁连早夭的母亲,一副则是含着笑的林文燕。

  在他的地板下,我找到了凶器。

  居然只是一把砍刀。

  祁连怀着巨大的恨意,抱着要替林文燕伸冤的决心,以雕塑家的手笔,从黄金切割点,仅用一把砍刀就把受害者切成两半。

  切面完整,一刀完成。

  这是祁连的复仇,是祁连的宣告,是祁连不惜一切代价的天谴。

  最后,以林文燕的作品为坟墓。

  他们相拥而眠。

  而一切罪恶,尽数烟消云散。

 

  我想起有一天下午,我和祁连坐在长椅上聊天,我故意问他。

  “你是不是喜欢林文燕,她知道吗?”

  祁连笑笑,没有正面回答,只是说。

  “我一出生就没了爸爸,是我妈妈把我带大,在我艺考那年我母亲去世,我在艺考班和林文燕认识,她总是那么优秀,有特别出色的点子。从那时候我就很欣赏她,我家穷,艺考班没人爱和我玩,只有林文燕会照顾我,给我一些她用不完的画具,有时候还会给我吃水果呢,她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。”

  我问。

  “你俩不是上过同一个大学,你就没想过表白啥的?”

  祁连摇摇头说。

  “我只要能站在她背后,能帮助她完成梦想我就知足了。”

  我在祁连家里找到一张合影,来自林文燕带领的五年前那个项目,照片里,林文燕站在C位,朝着镜头自信一笑,而祁连站在角落里,眼含向往地看着林文燕。

  那个时候,他们都没预料到世事无常、人心险恶,没料到王蔓的蛇蝎心肠,没料到会有不翼而飞的工程款。

  祁连只想帮助林文燕完成她的作品。

  因为林文燕就是从他的裂缝里照进来的那束光。

 

 

  

  

  

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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