思凡(十一)
11.
从那之后,王鹤一成功把这件事情埋在了心里,只是他变得更加寡言,有时一天也不说一句话,他开始计算家里还剩多少钱,开始计算整个分娩过程需要多少钱,开始计算孩子的尿不湿和奶粉钱需要多少。
钱、钱、钱。
王鹤一整天对着手机计算器的页面冥思苦想,静女只是笑他太紧张了,孩子生下来怎么样也能养大的。
王鹤一想笑静女幼稚,她在净月庵长大,自然不知道孩子的择班费多少、择校费多少、补课班钱又有多少,但他一看到静女那张与世无争的脸,便什么硬话也说不出来。
王鹤一的计算结果往往是个庞大的数字,常常比他的存款要多出一位数。
王鹤一以前从不把钱放在心上,有多少就花多少,钱是王八蛋,花出去的是钱,花不出去的就是纸,可现在他每天满脑子都是钱,他痛恨自己的贫穷和不争气,他以前怎么就不多攒点钱?他居然还觉得他这点死工资能足够他们生活,他每天都在想怎么能挣到更多的钱呢,他甚至想过,要不把老家的房子卖了去做生意,都说做生意赚头大。
每每在这个时候,主席家金碧辉煌的装修就映入他的脑海,如果他是主席就好了,他就能给这孩子最好的生活。
一个可怕的年头时常浮现在他心中,主席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孩子,如果把这孩子还给主席,主席一定会把它抚养的很好。
可,主席又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,凭什么这么便宜他?
王鹤一和静女还是照常生活着,规律而平淡,七个月的时候他们再次去产检,大夫说孩子和大人都一切平安,王鹤一听了并没能松口气,他马上开始考虑静女住院的钱该上哪儿准备,他得多准备点钱才能安心,万一有什么突发情况呢,
第二天,王鹤一就把他的赤兔马买了,摩托车只卖了一千五百块,他马上就把钱存到卡里,可存款余额并没因此多一位数。
他回到家里,静女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,王鹤一有时羡慕静女的不谙世事,她能那么平静的生活在她的童话世界里,一切都是最美好的样子,可王鹤一又觉得自己有这个责任去替静女遮蔽风雨。
王鹤一觉得现在的生活也算挺好,虽然没有之前那么无忧无虑,可毕竟他们两个人仍然幸福的生活在一起,钱说白了也是小事,正如静女所说,没准等小福星生出来了,一切都会迎刃而解。
直到静女怀孕七个半月时,王鹤一收到了他的体检报告。
医生特意等王鹤一一个人的时候交给的他,医生很热心的告诉他,要去防疫中心报道,防疫中心会定期给他提供免费的药物,这个病并不可怕,如果控制得好也可以存活十多年,只是平时要多注意身体,不要轻易感冒。
这些话王鹤一统统没有听进去,他死死的盯着报告单上那两个字。
——阳性。
王鹤一得了艾滋病。
那天晚上王鹤一破天荒的没有准时回家,他在路边随便找了个馆子,点了几盘炒菜和二斤白酒,一个人闷头喝了起来。
他冥思苦想许久,找不到自己得病的理由,他最后想起来,可能是年少轻狂时那几次莽撞的行为,那个时候他过于饥渴,就任凭自己被站街女拐到宾馆的房间里了。
王鹤一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酒,他心里痛苦极了,他本以为自己的人生已经得到了救赎,他可以和静女从此好好生活下去,可谁知道,正如静女所说,因果轮回,他的报应终于来了,还是在他最幸福的时候来的。
他心里只觉得万分后悔,他一个人默默流着泪,在手机上不断搜索着与艾滋病有关的讯息,他唯一庆幸自己和静女一直是分房睡的,静女做过那么多次产检,肯定没有被他感染,静女和孩子会是健康的。
他不知道该怎么和静女说这件事情,他甚至无法和静女解释艾滋病,和他为什么得了艾滋病。
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让自己和静女接受,他最多只有十多年的时间了,而且他会越发衰弱下去,也不可能再去上班挣钱了,甚至会变成静女和孩子的拖累,如果让别人知道他得了什么病,甚至会因此取笑静女和孩子。
王鹤一再次觉得这个世界危机重重,而他已失去了所有希望。
他只剩下屈指可数的时间,他要走了静女该怎么办,静女没有任何学历,不会有一家用人单位要她的。除非她再次上山修行,可她走了孩子就会被扔到孤儿院里,肯定会被人欺负的,王鹤一不敢想象这样的事情。
只是一张体检报告单,王鹤一的世界从此翻天覆地。
他只能默默流着泪,一口又一口喝着闷酒。
饭店快打烊了,老板拿着一壶茶走过来,问。
“咋了哥们儿?你家在哪儿?有没有人接你?”
王鹤一只是看了他一眼,痛哭出声。
老板叹口气,拍拍他的肩膀,安慰道。
“没事儿的,这是碰见什么难处了?一切都能过去的,都能好起来的。”
王鹤一却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,猛地得跳起来,他一把推开老板,大声说道。
“你懂个屁!我这个事儿就过不去了!”
老板瞪着他,嘴里不干不净骂了几句,准备到后面找几个伙计把他扔外面算了。
王鹤一却一把拉住他,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。
“她才七个多月...这个事儿她知道她该怎么办...”
“我真是个混账!懦夫!我不是人!”
王鹤一一边说着,一边响亮地抽着自己的耳光。
“钱,钱,钱!钱是王八蛋!我没有钱!”
“真是报应!报应!”
老板厌恶的看了他几眼,用力的把他扒拉下去,招呼几个伙计,抬着王鹤一的胳膊就把王鹤一扔在了门外。
王鹤一直起身子,瘫在马路牙子上,他抬起头,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的。
王鹤一保持着那样的姿势,从天黑看到天亮。
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。
第二天王鹤一醒酒了,照常去工厂上班,下班后照常回去,静女问他昨天晚上为什么一夜未归,他只说领导要自己加班。
静女担心了一晚上,忍不住多说了他一嘴。
“你加班干嘛呀...熬一晚上多累。”
王鹤一却猛地爆发了,他朝静女大喊道。
“你懂什么!你在家,啥也不干就有我挣钱花,你当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!”
“不让我加班...我不加班怎么挣钱!靠你去给人念经挣钱吗!?”
“我不挣钱,孩子生下来吃什么喝什么!真像你似的上山当尼姑吗!”
这是王鹤一第一次凶静女,静女没有反驳,默默红了眼睛。
“我去把饭给你盛出来,”
王鹤一一把拉住她,问。
“你不生气吗?你对我这么好干嘛?”
静女有些被他吓到了,惊恐的看着他。
“你就应该生气,你打我,骂我,你不应该对我这么好。”
静女终于开口道。
“你怎么了?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?”
王鹤一把手松开,后退几步,很颓唐的说。
“你就不应该对我这么好,你什么都不懂。”
如果他没有收获如此平稳的生活,他也不会觉得肉体的毁灭会如此可惜。
“到底怎么了?”
静女焦急的问。
“没怎么,这是我的银行卡,这几天你想买点什么吃就买点什么,我晚上都不回来了。”
王鹤一把银行卡甩在茶几上,再次披上外套出门。
“那你上哪儿吃?”
静女追在后面问。
王鹤一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大喊道。
“你管不着!”
从那之后的每一个晚上,王鹤一都没有回过家,他穿着那身臭烘烘的衣服,流连在一个又一个街边的馆子,他每天晚上都把自己喝得烂醉,每天晚上的最后都睡在大街上,睡在他一睁眼就能看见星星的地方。
他每天晚上都会痛哭,他始终无法解决他心中的矛盾,他无法接受这件事情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一个更为核心的矛盾开始苦恼着他。
如果他注定无法保障静女和孩子的生活,那么他是否要告诉主席这件事情,是否要把孩子交给主席?
他始终觉得,他不能告诉静女真相,他舍不得静女痛苦。
可美好的时光终究会过去,生活的本质就是一地鸡毛,静女终究会知道这一切。
他始终觉得应该让静女做决定,究竟要不要原谅,要不要让孩子回到他该有的生活。
王鹤一冥思苦想,找不到可以不伤害她的同时,又能告诉她的方法。
可主席家精美的装潢始终萦绕在王鹤一心头,他忍不住幻想,那孩子穿着一身暖和的衣服跑在主席家的样子,他会有数不尽的玩具可以玩,他不会为任何前程发愁,哪怕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桩罪恶的结果。
在静女即将八个月的时候,王鹤一终于做了一个决定,他心想,他得把这件事情了了,他要把主席欠他们的拿回来,他想着,第二天就是静女做产检的日子,这段时间自己太任性了,可得好好补偿他。
那天晚上王鹤一下班后,他并没有去酒馆,他去超市买了把剔骨刀,然后径直去了主席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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