思凡(十四)
14.
五天之后她交了罚款被放出来,第一时间就是去医院缴费。
护士皱着眉责怪她。
“下次早点来,来晚了,这孩子的药就得断了,实话和你说,这孩子没了药一刻也活不了。”
静女朝护士点头哈腰的作保证。
心里却忍不住想,不然下次晚点来吧,
静女交完费,照例去看她的小债主,这次探望室除她之外还有一个男人,静女没有在意,径直推门进去。
男人却激动地朝静女走了过来,一把握住了静女的手。
“你替我生了个儿子!你居然真给我生了个儿子!”
男人老泪纵横,紧紧的抓着静女的手,地说。
静女打量打量他满是皱纹的脸,终于认出来,这是主席。
“你怎么找到这儿的?”
静女一把把手抽出来,往主席脸上甩了一个耳光。
“你居然还敢找我!?你信不信我告你!”
主席看了看静女,开始左右开弓的抽自己耳光。
“是我混蛋!是我混蛋!是我不是人!我抽自己!”
静女只是冷眼看着他,并不买账他的表演。
“求你了,让这孩子认祖归宗,你要多少钱?说个数,我都愿意给你。”
主席哀求着静女。
“你到底怎么找到这儿的?”
静女再次问。
“王鹤一那天找到我,和我说了几句话,他骂我是畜生,他说我不知道作了什么恶,他说你已经八个月了。”
“所以你等了几个月,专门等到我把孩子生下来再来找我?专等拣现成的?”
静女冷笑着说。
“不是!我刚准备问孩子在哪,王鹤一就摔下去了,这几个月我上上下下一顿找,才终于找到了你和孩子。”
主席连忙否认。
静女却抓住了他话里的重点,她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,她冲上去,一把揪住主席的领子,逼问道。
“那天晚上他去的是你家!?他偷的是你的东西!?”
主席点点头。
“他来偷我家的保险柜...被我抓个正着。”
“你骗人!”
静女重重地甩了主席一个耳光,失控地说。
“是他知道真相,跑去问你,你为了灭口把他推下去的!”
“是不是!”
主席一把把静女推开,他一边整理领带一边不屑道。
“疯子!你不能信口胡来!”
“这孩子就算死了我也不会给你!你这个杀人凶手!”
静女指着主席的鼻子骂道。
“你懂什么?这孩子有先天性心脏病,在这儿就是等死,你把孩子给我,我带孩子去美国,孩子才能活下去。”
主席说到涉及钱的问题,就忽然有了底气,也不觉得自己犯过什么错了。
“这孩子就算在这儿死了,我也不会交给你!他本来就是个畜生的种,死了活该!”
静女大声地咒骂道。
“你是这孩子的母亲,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?是,我有罪,我愿意给你提供经济补偿,可这孩子是无辜的,他有活下去的权利。”
主席像个大善人般说。
“呵,钱?你以为这些事情都能用钱摆平?”
静女冷笑道,在她心里,整个事情的真相渐渐完整起来,一定是主席串通警察才捏造了王鹤一坠楼而死的事实,主席从头到尾都知道她们母子二人在医院,只是不肯出面花钱罢了,一定是那天警察看到她堕落为娼之后,告诉了主席,主席怕孩子给她养不活,才肯出现在医院。
“你以为我很缺钱是吧?对,我是很缺钱,我就让你的儿子在这儿活活等死!”
静女一边说着,一边走进主席,在他脸上啐了一口。
主席被静女吓得不轻,转身就跑了,给静女扔过去一张名片。
“孩子的药费以后我来负责,你想清楚了找我就行,名片你不想要没关系,这儿的护士也有我的电话。”
主席临走之前说。
静女狠狠踩在名片上,又嫌不解气,把名片捡起来撕了个粉碎。
护士走进来,看看地上的纸屑,瞪了静女一眼。
静女却毫不留情的瞪了回去,就连这护士都是主席的走狗。
她大步流星地离开重症监护室,她没有想过去找警察报案,即便这孩子就是活生生的证明,既然整个体系都被主席买通,那么报案又有什么用呢?
她似乎不再缺钱了,主席说过会承担孩子的所有后续费用,可她不挣钱,她还能干什么呢?她要用什么去打发这每天的时间?堕落不再是一种选择,而是一种不断坠落的生活状态,她唯有在不断坠落的过程中,才能抓到一些活下去的动力。
一个电话打进来,还是皮夹克。
静女接起来,熟练地说。
“好嘞,半个小时我就到,王哥放心,我肯定把李哥伺候的舒舒服服的。”
静女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,继续维持着她之前的生活状态,接客、酗酒,她畏惧清醒,更畏惧无事可做,她渐渐抽上了烟,糟蹋自己的身体健康使她觉得痛快,她不敢停下来,她畏惧心里这只名叫真相的老虎。
她每天和不同的男人在床上入睡,又在床上醒来,时间对她没了任何意义,她也不再去医院看孩子、缴费,她整天呆在阴暗的小房间里,不敢把窗帘打开。
主席每天都会给她发短信,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说服她,主席似乎急需她的亲笔签名把孩子转院才行,孩子的状态似乎越来越糟了,静女看了只觉得心烦,索性把主席拉进了黑名单。
静女逐渐对这些事情不再有任何感觉,她彻底地麻木了。
孩子不再是她的孩子,生活也不再是她的生活,她不属于这个世界,她更像是一缕怨念深重的灵魂,她对这一切没有任何感觉,也不再在乎任何事情。
她的心像被灌满了水泥,她被这一切的沉重压的喘不过气来,索性麻痹了所有感官,不再有任何知觉,也不必有任何痛苦。
直到一个医院的电话打进来。
静女慌张失措的赶到重症病房。医生和护士终于允许她亲手抱抱她的孩子。
静女手足无措的把孩子抱在怀里,他那么小却又那么温暖,他在她怀里急促的呼吸,静女对孩子无限的爱意,在这一刻被重新激活,她感到深深的自责和后悔,为什么没有早点同意主席的要求,让孩子在美国接受治疗。
孩子忽然把眼睛睁开了,他定定地看着静女,眼珠缓慢地转了转。
静女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,她抱着孩子,把孩子贴近自己的脸,她小心翼翼地和孩子说。
“我是妈妈,我是妈妈,你的妈妈。”
静女把孩子抱在怀里,眼睛一刻也不愿意离开他,他是那么的幼小孱弱,身上却流着来自她的血,他们母子二人第一次秦穆接触就建立了坚不可摧的血脉纽带,王一闪一直睁着眼睛看静女,他身上瘦极了,透明的皮肤下几乎能看见根根分明的肋骨。
静女还想和孩子说什么,孩子却缓慢地把眼睛闭上了,他刚来这人世不久,却显得疲惫极了。
“患者王一闪,因诊治无效死亡。”
护士在一旁宣布道。
静女怔怔地看着还在她怀里像睡着了一样的孩子,她第一次明白,原来彻骨的悲痛居然是无声无息的,像是水泥之间裂开了缝隙并在缝隙间碎成粉末,像千里长堤夜一瞬间坍塌入海,在这巨大的哀伤面前,她说不出任何话来,她再次感到强烈的不真实感,她没有办法去接受这一切。
他还在她怀里,他身上还有温度。
静女听见护士的话,才像梦醒一样抬起头,一滴眼泪从她眼睛里滑落出来,她大声尖叫起来。
“你闭嘴!他没有死!他不可能死!”
她一把把孩子塞回护士怀里,转过身拼命跑了出去,她选择用最愚蠢的方式逃避这一切。
她拼命的向前跑着,她不知自己在于什么赛跑,她只能拼命的跑着。
她跑到汽车站,正好来了一辆开往净月庵的班车,静女没有多想,直接坐了上去。
静女坐在座位上,没有再流一滴眼泪,她只是一直木木地看着窗外。
刚好一年之后,在春末夏初万物复苏之际,她就这样满心疮痍的再次回到净月庵。
她来过人间,也见过众生,她只觉得苦。
三界皆苦。
唯有自渡。
她想问问住持,她为什么要遭遇这一切?
她到底如何才能自渡?
班车抵达净月庵之后,静女走下来,她感到净月庵陌生极了。
她在入口处的功德簿上看到了主席的名字,主席的名字被写在第一个,看来主席是捐赠最多的善人。
怪不得主席能够进入谢绝外人的净月庵内院。
怪不得主席能够碰见年幼无知的她。
怪不得那夜住持始终不肯说话。
静女讽刺地笑了一下,感觉被命运深深地算计了。
她轻车熟路地走到内院,走到从小顶礼膜拜的大殿,比丘尼们仍然在里面跪坐成一排,专心致志地诵经祈福。
她们闭着眼,双手合十,口中念念有词。
殿上仍然立着那尊威严巨大的佛,佛只顾低着眉,并不看静女。
住持睁开眼,看见站在门口的静女,脸上仍旧波澜不惊。
“回来了?”
住持说,她的声音冰冷、无情、六根清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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