赝品
1.
傅桓跟沈玉说的第一句话就是——我喜欢你。
以至于沈玉始终深信不疑。
沈玉是个十八线女主播,每天定时定点上播四小时,全程搔首弄姿,对着小小的手机屏幕跳当下流行的艳舞。
一般没人给她刷太大的礼物,沈玉更多时候像在自娱自乐,她唱着歌,跳着舞,走的是美女独美路线,也不要求礼物,也不要求点赞,和观众几乎没有互动。她从不和观众说话,观众们只能听见背景里各式各样的古典乐,她的直播间一贯是没多少人的。
她的背景是一个宽敞的客厅,客厅的装潢典雅大方,在沈玉身后挂着一副西方肖像画,画上是穿着深蓝色衣裙的宫娥。
沈玉的直播设备似乎不太好,她的网络时断时续的,有时会突然卡住,有时会突然变成黑屏,而当黑屏消失后,沈玉在屏幕里照旧跳着舞,她像身后挂着的山水画一样超然世外,像对网络延迟毫不知情。
她跳着,唱着,沉浸在自己的世界。
突然,有人给她刷了一个价值一万块的礼物。
一瞬间,屏幕被绚烂的特效淹没。
站在手机屏背后的陈猛惊了,赶紧小声叫她。
“来活儿了,来活儿!你抓紧来谢谢人家!”
沈玉慢悠悠转完最后一个圈,用一只脚停住,扭过头,面无表情的看了陈猛一眼。
陈猛急了。
“快快快,快谢谢人家给你刷的礼物。”
沈玉这才走向屏幕,她在屏幕前站定,勾起一个笑,说。
“感谢榜一给我刷的礼物,主播谢谢您!”
沈玉向镜头鞠躬。
陈猛不断叮嘱道。
“热情点,热情点,和人家大哥说说话!”
沈玉用手扒拉扒拉屏幕,发现榜一是一个叫——“天生李太白”的人。
她堆起更谄媚的笑,扭扭腰肢说。
“感谢天生李太白给主播送的礼物,感谢您!”
天生李太白说了一句。
——我喜欢你。
沈玉热烈的回应。
“谢谢您的喜欢,主播会更加努力的!”
天生李太白又说。
——不用笑,我喜欢你本来的样子。
沈玉的笑尴尬的凝固在了脸上。
——天生李太白离开您的直播间。
沈玉一瞬间就收起了所有笑容。
陈猛直拍大腿。
“你说你,怎么不好好表现!这多好的一条大鱼!”
沈玉冷冷地看他一眼,又走了回去,继续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。
陈猛想,可能天生李太白说的对,沈玉是天生不适合笑的。
她是骨子里都透着冷的人,眼角眉梢都带着冰,她不笑时,她的美丽反而更能自然的膨胀,当她笑时,反而像用西方油彩画山水画,美则美矣,可处处都透出一股不和谐来。
沈玉站到镜头面前,跳了几段流行的舞蹈,又跳了一会儿古典舞,她跳古典舞时更好看,一举一动,一步一舞,伴着背景里若有若无的鼓声,她像仕女图中的女人一般神秘。
中间,沈玉的设备又断了几次网。
当直播完毕,沈玉走到手机前结束直播时,她身后挂着的是一副抽象画,画家毫不吝啬的用着大红色的油墨,整幅画像熊熊燃烧的地狱。
沈玉把高跟鞋一脚踢开,问陈猛。
“卖出去几幅?”
陈猛看一眼手机,愁眉苦脸地说。
“才一副,就那副山水画卖出去了,拢共也没卖多少钱。”
沈玉坐到沙发上,开始卸妆,她利索地把耳环摘下来。
“那咋办,这个月的业绩是不是不够了?”
陈猛走到她背后,把那副抽象画摘下来,很随意地放在了一旁的画堆里。
那些画被很散乱地堆着,画的风格年代各异,画的真假也都难以言说,但它们都在沈玉的直播里出现过,沈玉的直播,名为卖色,实为卖画,沈玉只是掩人耳目的幌子,真正值钱的是挂在她背后的画。
只有懂行的人,才能找到沈玉的直播间,才能一眼看出这直播间到底卖的是什么。
类似于卖古董的鬼市,直播间挂着的画自有一套说法,它们大部分是来路不明的玩意儿,或是司法拍卖的流拍品,或是根本是走私或者偷来的东西,这些东西,通常都标配一套传说,标价均是不菲,奈何见不了光,不能去正规拍卖行鉴定,所以真真假假,自在人心,
这些东西每一件都价值上百万,买主都是有来头的,他们同样也不愿意暴露在阳光下,于是这中间就多了许多中间人,他们是买主的影子,把买主层层掩盖在阴影下,这里面有人负责呈递细节,有人负责把来来回回的钱款洗白,有人负责保存与展示画品。
而沈玉和陈猛,则是这条汹涌的利益链里最不值得一提的小虾米,他们受命于一个据说背过人命的大哥,只负责展示和运送画,大哥给他们定下目标,一幅画他们能挣个几千块的提成,每个月完不成业绩目标还要受罚。
大哥并没有让沈玉和陈猛了解这些画的具体价值,蒙着眼睛干活的驴才最忠心。
陈猛坐下来,狠狠抽一口烟,说。
“要不你和观众们互动互动?咱们靠直播也能挣点。”
沈玉继续卸妆。
“你以为那么容易?大哥不是说,咱们不能太引人注目吗?”
陈猛叹口气。
“那这画卖不出去咋整。”
沈玉把卸妆的东西一股脑丢到垃圾桶里,拎起包就走。
陈猛在沈玉背后闷闷地说。
“你别像个局外人似的,咱俩欠人家那么多钱,一个月还不上你都别想好过,你上点心,咱俩多挣点,一个月不是还能剩点,还能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。”
沈玉头也不回地说。
“你什么意思。”
陈猛干笑两声,说。
“你别急,你看你,一说你就急,我的意思是,大哥说有几个买主,让你有兴趣的话去陪一陪。”
沈玉推开门就走。
“我没兴趣,我还得画画。”
在她关上门的瞬间,她听见玻璃破碎的声音,大概是陈猛又把什么东西砸了,但沈玉不在意。
她背着画板,来到家附近的公园,这是沈玉平时唯一的消遣,画画。
她每次对着画板一坐就是一下午。
可每每当她离开时,她的画布都是空白的。
2.
一连十天,天生李太白每次都会在沈玉直播的中途来刷个礼物。
天生李太白说。
——不用感谢我,我喜欢你,我刷完就走。
沈玉每次也都只和他说声谢谢,不再有更谄媚的行为。
陈猛倒是欣喜若狂,李太白刷的十万块钱正好填补了他们业绩的空缺,甚至还剩下了点,他算是感受到被榜一大哥收买的快乐了,陈猛甚至想捞笔更大的。
陈猛劝沈玉。
“你主动点,和人家发个私信,加个好友,两个人出来吃个饭认识认识,不好吗?”
沈玉眉毛一挑,两道像冰刀一样的眼神刺过去。
“你什么意思?”
陈猛苦口婆心。
“你说咱们卖画也整不了几个钱,你陪人家吃个饭,他肯定会给你买礼物,到时候这钱不就来了!”
沈玉性子冷,有时候像林黛玉,一出口就要伤人。
“你还是要我去给人家陪睡!”
陈猛这下只能说。
“我没这个意思,只是要你和人家吃顿饭,人家肯定是念过书的,不至于。”
沈玉问。
“那如果,我把下个月的业绩挣出来了,你能不能放我出去玩几天?”
陈猛说。
“你想去哪?你别想着逃,你知道逃不掉的。”
沈玉淡淡笑了一下。
“我不能害了你,你放心,我就是在这周边采风。”
陈猛拍板了。
“那行,业绩挣够了,姑奶奶你爱怎么玩怎么玩。”
沈玉拿起镜子,用眉笔给自己画了两条纤细的眉毛,与镜头前的浓妆相比,沈玉更适合画淡妆,像天青色一样淡的。
“那你和他先聊一阵儿吧,约他出来吃个饭。”
陈猛得了命令,马上去拿手机。
“得嘞!你看我怎么摆布这小子,准保他对你神魂颠倒。”
沈玉没再接话。
陈猛轻车熟路的加了李太白好友,很做作地问。
——哥哥在吗?
李太白没回。
陈猛看着聊天框,忽然说。
“沈玉,听话,和他吃饭就行了,骗他点钱,不能陪他睡觉。”
沈玉嗯嗯两声。
“知道了,哥。”
和李太白的约会比陈猛预想的更顺利,在加了李太白好友的第二天,李太白就向沈玉提出见面。
约会地点是本市最贵的西餐厅。
在出门前,陈猛千叮咛万嘱咐,甚至和沈玉约定了一个暗号,只要这小子有什么非分之想,陈猛即刻就冲进去给他剁了。
沈玉还是淡淡的,像和这个事情无关,她随手画了个淡妆,穿了一身蕾丝长裙,为表诚意,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了餐厅门口。
出乎沈玉意料,这个李太白不是大腹便便、脑满肠肥的榜一大哥,而是一个戴着黑框眼镜,看着有点呆呆的青年。
青年伸出手,羞涩地说。
“我叫傅桓,就是,天生李太白。”
沈玉很礼貌的和他握了一下,说。
“你好,沈玉。”
和傅桓的这一餐,两个人都没说什么话,甚至都没什么眼神交流,像在各吃各的,沈玉为了打破沉默说。
“你是喜欢李白吗?”
傅桓被沈玉问得一愣,说。
“不是...只是我叫傅桓,李白有一句诗是,千金散尽还复来。”
沈玉点点头。
“这样...傅桓。”
两个人就又无话了。
许久后,傅桓才找到一个话题。
“你在哪上班?我可以接送你。”
沈玉说。
“我不上班,我就干主播。”
傅桓又问。
“那你不直播的时候都干什么?我看你跳舞跳的好,你是学跳舞的?”
沈玉说。
“我确实是学艺术的,但是是学美术的。”
如果陈猛在场,估计已经为这两个人的对话尴尬的脚趾抓地了。
傅桓说。
“怪不得...看你家总挂着不同的画。”
沈玉朝他笑笑,两个人又不说话了。
只是最后临走时,傅桓小心翼翼地问。
“明天还可以约你出来吗?”
沈玉冷冷地问。
“出来干嘛?”
傅桓像只委屈的小狗。
“我想...陪你多待一会儿,你想干什么都行。”
沈玉点点头。
她看了几眼傅桓,发现他居然长得不错,眉骨挺括,眉眼温和,看起来很斯文,尤其是傅桓的眼神,像小狗的眼睛一样湿润,沈玉莫名觉得,这样的人是不会伤害自己的。
于是沈玉鬼使神差的说。
“好。”
回去的路上,陈猛一直像个老妈子一样问东问西,问这男生的家境长相,沈玉寥寥回答几句就不耐烦了。
沈玉在心里默默念着。
傅桓,傅桓。
第二天,是陈猛钦定的约会地点,一家只卖奢侈品的商场。
陈猛叮嘱沈玉,千万记得把小票拿着,这样可以直接退货拿钱。
这回,傅桓比沈玉到的更早,傅桓手捧一束粉色玫瑰花,在商场门口手足无措地等着。
沈玉到时,她能清楚的看到,傅桓的脸腾一下红了。
傅桓结结巴巴地说。
“给你...给你买的。”
沈玉没有接过花,只点点头,说了一句。
“谢谢。”
逛街的时候,傅桓简直像一个行走的ATM,都不用沈玉多说什么,只要沈玉多看一件东西几眼,傅桓就会立马刷卡买下。
短短一个上午下来,沈玉多了两双高跟鞋和三条裙子,傅桓一手拿话一手拿东西,怀里满满登登。
到了中午,傅桓呼哧带喘地问沈玉。
“中午想吃什么?”
沈玉几乎被他逗笑了,说。
“你挑吧,我都行。”
傅桓挑来挑去,又挑了一家这个商场里最贵的餐厅,这家餐厅主要做法餐,从菜单到招牌全都是法文。
傅桓拎着一手的东西坐下,累的满头是汗,第一句话却是。
“饿了吧?点点你爱吃的。”
沈玉咬了咬嘴唇,她看不懂菜单上的法文,硬着头皮点了几道菜品,又把菜单递回给傅桓。
傅桓倒是很自然地说。
“没啥爱吃的吧,我看你点的都是甜的,那也行,咱俩吃完甜品换一家。”
沈玉看着傅桓正用餐巾擦汗,心中忽然有一些暖流涌动,她惭愧地笑笑,说。
“就吃这家吧,我看不太懂菜单,你点吧。”
傅桓也笑了,他大咧咧地说。
“我也看不懂,我就是怕屈着你,那我就让侍者上招牌菜吧。”
傅桓刚准备叫服务员来。
沈玉突然说。
“要不...咱们去吃火锅?”
3.
“要我说这才对嘛!我也不爱吃西餐,就喜欢这辣的!”
傅桓一边在锅里捞着毛肚,一边辣得直喘气说。
沈玉替他倒一杯冰啤酒,说。
“看看那个午餐肉熟没熟,熟了给我捞上来。”
傅桓用筷子捞了几下,把一块午餐肉夹到沈玉的盘子里,说。
“刚熟,等一会儿再吃,烫。”
沈玉呆呆地看着盘子里的那块午餐肉,突然反应过来,他们不过是才见了两面的陌生人。
她隔着火锅上面的白色蒸汽看傅桓。
火锅店总是热气朝天的,这种热气,掺在他们两个人的话里,让他们本来冷冰冰的交谈都变得热络了,火锅店能让两个陌生人迅速熟悉起来,菜品一上,锅底一开,几筷子下去,她和傅桓就这么成了朋友。
她看着看着,她忽然觉得傅桓好看了。
傅桓又给她捞了一块,絮絮叨叨地说。
“有的都碎了,你要爱吃,再给你来一盘,你吃虾滑不?”
沈玉点点头,把杯子举起来,猛灌了一杯啤酒,她希望冰冷的啤酒能让她清醒过来。
她看上的是傅桓的钱,她不能看上这个人。
热腾腾的火锅像是一下子把傅桓的话匣子打开了,他光捞这锅菜都能解说上二十分钟,他絮絮叨叨着,一筷子又一筷子把沈玉面前的盘子堆成小山。
他并不需要沈玉回答什么,似乎只要沈玉站在他面前,他就足够享受。
沈玉闷头吃着,一杯杯喝着,竟然一个人喝了三瓶啤酒。
傅桓有些担心的看她。
“你能喝这么多吗?要不要我送你回去?”
沈玉却觉得还没够,这冰冷的啤酒没能让自己清醒反而让自己更热了,她不说话,只是歪着头盯着傅桓。
傅桓却焦急起来,一句一句地问。
“你怎么了?”
“你说话,你别不说话。”
“你别吓唬我。”
沈玉忽然咧开嘴笑了,她问。
“你喜欢我吗?”
傅桓被她问得一愣,却很认真地说。
“我...我喜欢你。”
沈玉觉得自己晕乎乎的,她听见自己说。
“你知道爱是什么吗?你就说你喜欢我?”
傅桓却说。
“我想对你好,我想保护你,我喜欢你。”
当酒劲儿过去之后,沈玉发现自己的嘴已经贴在了傅桓嘴上。
她离傅桓那么近,她能听见傅桓扑通扑通的心跳声。
她从那双眼睛看进去,她想看到傅桓心底里,她想知道傅桓到底为什么喜欢她,为什么傅桓这样富有的人能够看上她?
傅桓的耳尖都红了。
她听见傅桓在她耳边说。
“我喜欢你,我娶你。”
可能是傅桓离她太近了,沈玉感到从耳朵传来一阵酥麻,这股酥麻从她的耳朵、肩膀、胳膊一路传下来,直接传到她心里。
她却把傅桓推开了。
她轻描淡写的地说。
“别开玩笑,送我回去吧。”
当沈玉回到家里,她发现家中一片狼藉。
而陈猛坐在这堆碎片中央,和这些碎片合二为一。
沈玉站在门口问。
“他们又来了?这个月的业绩不是够了吗!”
陈猛像大梦初醒似的猛地把头转过去,他呆呆地看着沈玉,不说话。
沈玉赶紧跑过去。
“他们又把你怎么了!你说!你说话!”
陈猛呆呆地说。
“大哥说,只有卖画的钱才能算业绩,卖不出去画,拿多少钱也抵不了帐,他把咱们的家砸了,他们砸了!”
说的激动了,陈猛站起来,又狠狠踩了碎片几脚。
这些碎片,来自他们这个家所有能够被打碎的东西。
茶几、花瓶、电视、甚至窗帘。
而这个家,是他和沈玉花了五年才辛辛苦苦经营好的。
沈玉把陈猛抱住,说。
“哥,你别难受,东西碎了还能再买。”
陈猛把沈玉推开,说。
“你走吧,你走了得了,我算看清了,不把血肉都抵给这帮人,他们是不会放过咱们的。”
沈玉有些生气。
“你说什么呢,我怎么可能丢下你就走了,你疯了吗?我跑了,他们肯定要你的命抵债!”
陈猛点起一根烟,说。
“我保护不了你多久了,沈玉,听话,你走吧,你跟那个人跑了也行,或者你拿着钱自己跑了也行,别留在这儿。”
沈玉踹了陈猛一脚。
“我不走!我说什么也不走!我走了,他们不会放过你。”
陈猛深吸一口气,很悲哀地说。
“听话,沈玉,你走吧,哥当时不应该救你,哥错了,你跟着哥过不了好日子。”
沈玉听着听着,眼泪流了下来。
沈玉八岁的时候,被奶奶扔在了陌生城市的火车站,是陈猛救了她,陈猛是个孤儿,在火车站靠偷鸡摸狗长大,当时他已经十三四了,看沈玉可怜,就让她跟着自己求个活路。
他给沈玉吃的穿的,让沈玉睡在暖和的天桥底下,保护沈玉,甚至为了让沈玉学艺术不惜去借高利贷。
可沈玉却并没能成为让她哥骄傲的大艺术家。
于是他们还不上债,债务利滚利越来越多,大哥为他们开了个特例,让他们替自己卖画,挣的提成可以还债,每个月业绩剩下的还可以自己留着。
沈玉和陈猛就这么一点点攒出了在这个城市安身立命的一个家。
陈猛小时候就油嘴滑舌,长大后成为了个教科书版标准的混混,穿着一身乱七八糟的一副一副,嘴里叼着烟,四处闲逛,到处撩闲。
只有陈猛知道,有多少人明里暗里窥视着沈玉的美貌,在他们那些人眼里,美貌是可以变现的东西,是不用白不用的,别人说陈猛是活阎王,一提沈玉就不要命,别人哪怕提了一句沈玉的名字,他都恨不得把那个人舌头拔出来。
陈猛和大哥有过约定,他一条烂命死了没什么可惜,可无论如何都不能动沈玉一个手指头。
还不上债,他陈猛可以去剁手剁脚,沈玉得干干净净的脱身。
沈玉流着泪说。
“大不了咱们再多播四个小时,咱们多换几波画,我和那些观众多交流,我和他们讲解绘画知识也行。”
陈猛看着沈玉,欲言又止,最后只能说。
“好。”
只有那一地的碎片知道,陈猛到底为什么如此暴怒。
大哥和他说,只给他们一个月的时间,要么卖出大哥指定的一幅画,要么沈玉就得亲力亲为还债了。
陈猛走到那堆画里,挑出了那副抽象画。
大哥告诉陈猛,这幅画价值上千万,由于涉及金额过于庞大,没有人胆敢接受,不管陈猛用什么方法,哪怕陈猛越俎代庖自己找买家也没关系,只要他能把这幅画成功卖出去,并且把画运送到买家手里,他们的债务可以免去三分之二。
画上是熊熊燃烧的地狱。
陈猛说。
“这幅挂四个小时,别的再说。”
4.
于是沈玉开始了每天直播八个小时的生活。
几乎沈玉一开播,傅桓就会准时来到沈玉的直播间。
每隔两个小时,傅桓就会给沈玉刷个礼物。
沈玉仍然保持着之前的风格,我行我素,独自美丽,伴着古典舞翩翩起舞,与世无争,与世无关。
傅桓则在评论里一遍遍刷着。
——“你累不累?”
——“累了坐一会儿吧,一直跳舞对韧带不好。”
——“吃饭了吗?吃饱了吗?”
——“昨天睡的怎么样?”
像极了一个没话找话的直男。
可沈玉从不与他互动。
几天之后,沈玉破天荒主动联系傅桓,说的却是。
——“不要再给我刷礼物了,好意我心领了,我并不需要这些,谢谢。”
傅桓有半个小时没说话,之后说。
——“好,我能约你出去吗?”
沈玉想了想,决定和他当面把事情说清楚,同意了。
约会地点是傅桓定的,在本市一家画廊。
沈玉那天特意浓妆艳抹,穿了鲜红色的一字肩小礼服,她知道傅桓不喜欢她这样。
傅桓依然抱着一捧粉色玫瑰花在门口等她。
傅桓说。
“我觉得你会喜欢画。”
沈玉点点头,开口说。
“我喜欢画,也喜欢花,却不喜欢你,不要再来找我了。”
傅桓像没听见似的挽着她走了进去。
沈玉冷冷地看他一眼,索性由着他去了。
傅桓很耐心的为沈玉解说这些画。
“它们来自一个墨西哥画家,这个画家的特色就是,善于用各种色彩来表达出人们的欲望,比如,灰色和黑色代表死亡,而橙色代表野心。”
画展的灯忽明忽暗,金黄色的光线从窗户的缝隙里钻出来,落到傅桓脸上,照亮他锋利的眉骨,和他温柔的眼睛。
沈玉很想去摸一摸他的眼睛。
傅桓的眼睛,像一捧温柔的春水,是不会给任何人造成威胁的,这是独属于傅桓的气质,这毫无威胁的气息让沈玉安心,
傅桓走到一幅画面前,画上是一个美丽的女人,戴着珠宝,含着笑,望着眼前人。
沈玉欣赏着画。
傅桓却一直看着沈玉。
沈玉一转头,直视着傅桓,她尽可能让自己显得冰冷而锋利,她希望能逼退傅桓的热情,毕竟她的生活已经够乱了,她不能再拖傅桓下水。
傅桓却用双手轻轻捧起沈玉的脸。
傅桓身高一米八多,沈玉仰视着他,发现他的眼睛里是两个小小的自己。
接着,她发现傅桓的瞳孔离自己越来越近。
傅桓吻了她。
一吻过后,两个人都有些大汗淋漓,他们无声地对视着,眼睛里满是热烈。
傅桓第一个开口,问。
“你最近是有什么难处吗?我看你每天都直播八个小时,是钱的事情,我可以帮你解决,我怕你累。”
沈玉却突然说不出话了。
傅桓的温柔,从来让她意想不到。
她并不想去利用傅桓来达成自己的解脱,
她只能说。
“我就是呆着无聊,直播时间长一点而已。”
傅桓看了看画展的那幅画,问。
“我看你很喜欢这幅画。”
沈玉点点头。
这是这个狂野的画家为数不多的古典作品,画上的女人温柔美丽,像她早亡的母亲。
傅桓像能读到沈玉心里的话,他说。
“这画上的女人像你,但你比她更美。”
沈玉又点点头。
过了几分钟,傅桓像鼓足了勇气一样说。
“我喜欢你,我娶你。”
沈玉转过身,牵住傅桓的手,心绪复杂。
她知道自己给不了傅桓幸福,可她却又控制不了自己被傅桓打动。
于是沈玉说。
“别开玩笑了,后天晚上吃火锅吗?”
傅桓点点头,塞给沈玉一张名片。
“有事情就给我打电话,我都能帮你。”
沈玉笑着接下来。
然后在回家之前,扔进了垃圾桶里。
后天吃火锅的时候,傅桓故作神秘的用绒布罩着一个什么东西。
沈玉坐下,问。
“这是什么?”
傅桓把绒布一把揭开。
居然是那副画廊里挂着的女人像。
沈玉惊讶地合不上嘴。
“你怎么把它买了!这得多贵啊!”
傅桓很欣喜地看着沈玉的反应,说。
“你开心就好呀,我喜欢你,你开心什么都值得。”
沈玉不住打量着那幅画,看着看着,表情却哀伤起来。
傅桓赶紧问。
“怎么了?不喜欢了?”
沈玉抽抽鼻子,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有种想哭的冲动,她说。
“别对我这么好了。”
傅桓大惊失色。
“怎么了?我哪里做得不对了?”
沈玉凝视着傅桓,说。
“我不能给你幸福的,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。”
傅桓却恼了,大声说。
“我说你值得你就值得,你有什么不值得的?你是全天下最值得的,你是我爱的人。”
沈玉叹口气。
“别说了,吃饭吧。”
那顿饭吃的沉闷乏味,刚吃完饭,沈玉就借口家里有事带着那幅画回去了。
她一进家门,陈猛就问。
“你咋带了这幅画回来?”
沈玉和陈猛把经过和盘托出。
陈猛顺手查了下价格,惊得下巴都要掉了。
“这幅画一百来万!他随随便便就给你买了!?”
沈玉点点头。
陈猛顿时喜笑颜开。
“我的好妹妹,咱们还直播干什么!让他把这幅画买了!咱们这个事儿就解决了!”
沈玉不可置信地看着陈猛。
陈猛接着说。
“大哥说了,这幅画一脱手,咱俩的债务就能免了三分之二,只要咱俩能把画卖出去,把画交给买家就行。”
沈玉甩了陈猛一个耳光。
“你要我去骗他!?”
陈猛抬起脸,很强硬地看着沈玉,说。
“让他把画买了,咱俩就能过好日子了,这事儿你必须干。”
沈玉又想甩他一个耳光,却被陈猛死死攥住手腕,陈猛说。
“不算骗他,这画是真的,就是标价太贵,找不到买家。”
沈玉咬着牙问。
“那是多少钱?”
陈猛和沈玉竖起一个手指。
“一千一百万,”
沈玉倒吸一口冷气。
“你疯了?!他怎么可能为了追我花这么多钱?”
陈猛笑着说。
“沈玉,听话,按我说的做就能。”
“你值这么多钱。”
5.
接下来的半个月,沈玉每天都和傅桓腻歪在一起,陈猛为沈玉租了一个黄金地段的房子,还为沈玉租了许多珠宝,他告诉沈玉。
“你的父母在外国做生意,你是他们的独生女,他们有上亿的身价,你只是觉得好玩,租个小房子做直播,在傅桓面前不要表现出自己是个穷姑娘。”
沈玉对陈猛的计划嗤之以鼻。
“傅桓不缺钱,你以为他能图我的钱?”
陈猛却像过来人似的说。
“你以为男人和你谈爱情的时候是真和你谈爱情?男人都爱钱,他发现你是个富家女,肯定会更爱你。”
于是沈玉只能半信半疑的开始了她的伪装,为了做戏做到底,陈猛甚至租了一台豪车,而他自己则扮演沈玉的司机,方便他随时监视二人的动向。
沈玉和傅桓按部就班的约会着,每天无非是看电影、逛商场,傅桓每天光给沈玉买东西花的钱就有十几万,傅桓永远那么温柔体贴,他知道女孩每个在意的小细节,他知道如何能让沈玉最开心。
他一遍遍的和沈玉说。
“我爱你,我要娶你。”
可沈玉却始终不敢回应,沈玉甚至不敢直视傅桓的眼睛,沈玉怕他看出自己私藏的一点祸心。
可她也得承认,她确实也爱上了傅桓。
她爱他的温润如玉,她爱他的有求必应,她爱他身上那股能让自己安心的气质。
她们每天都要交换许多个吻,一个比一个热烈,一个比一个绵长,他们几乎想把彼此直接吞进去才好。
他们爱得越热烈,沈玉心中就越愧疚越不安。
每天晚上她回到那个租来的家,穿上借来的衣服,她就越觉得这并不属于自己,顺带着,她觉得傅桓也并不属于她,她发现自己居然真的爱上了傅桓,她开始患得患失,她开始害怕傅桓爱的只是她的伪装。
亲吻时,沈玉总爱从傅桓的眼睛里看进去,她渴望看到些什么,烈火也好,刀子也好,她希望能找到证据,是爱也罢,不爱也罢,她的心完完全全被傅桓牵住了。
无数次,沈玉想和傅桓和盘托出,可陈猛的眼神总在那一瞬间刺过来,把沈玉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真心轻而易举的戳破了。
她看着傅桓的眼睛,她想把一切都告诉傅桓,她想向他展示真正的自己。
可她只能一次次和傅桓说。
“没事,我过得很好,没什么可担心的。”
就这样过了一周后,沈玉发现傅桓身上总揣着一个天鹅绒盒子,果不其然,在一个迷人的夜晚,傅桓单膝下跪。
他手中捧着那个盒子,盒子里装着一枚钻戒。
傅桓深情款款地说。
“你愿意嫁给我吗?沈玉。”
沈玉在那一瞬间就落泪了。
她点点头,把傅桓扶起来。
他们交换了一个最为绵长甜蜜的吻。
他们牵手拥抱,一直到半夜,傅桓才舍得把沈玉放回去。
沈玉怀揣着从未有过的兴奋与欣喜走上楼,不断端详着手上那枚小小的戒指。
可陈猛,却给沈玉当头泼了一盆冷水。
陈猛要求沈玉从此之后消失一段时间,不和傅桓见面。
沈玉大怒。
“你什么意思!”
陈猛板着脸说。
“你真当自己是大小姐了,你忘了咱们这出戏是为了什么吗?不是为了卖那幅画!”
沈玉破口大骂。
“你眼睛里是不是只有钱,他爱我!我要和他结婚!”
陈猛眼睛红了。
“对!我的眼睛里就是只有钱,没有钱我怎么把你养这么大!听话,沈玉,听哥一把!”
沈玉一脚踹向他。
“不行,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失踪!”
陈猛却一把把沈玉抱住,把她死死牵制住,一把把她推到了卧室里,又锁上了门。
沈玉疯了似的捶门,大喊。
“你到底想干什么!你混蛋!陈猛!”
沈玉听见陈猛深吸一口气说。
“听话,沈玉,最多半个月,把画卖出去我就把你放出来,我每天给你送饭,你乖乖的,听话,沈玉。”
沈玉坐在门口痛哭出声,一直哭到了后半夜。
直到沈玉收了哭声,陈猛才恋恋不舍的离开。
从那之后,傅桓再也联系不到沈玉。
三四天后,傅桓找到陈猛,陈猛一脸悲痛的说。
“沈小姐父母在国外出了事情,沈小姐出国去解决事情了。”
傅桓连忙追问是什么事情。
陈猛说。
“沈小姐父母出了车祸,他们是画商,手中有一幅画一直找不到买家,现在他们出了车祸,整个资金链都断了,哎,要我说沈小姐也没有办法。”
傅桓听了不说话了。
只有陈猛一直絮絮叨叨有关那幅画的细节。
傅桓突然又问。
“她还会回来吗?”
陈猛想了想说。
“那肯定,沈小姐挂念您,肯定会回来。”
傅桓的眼睛像是红了,他说。
“她有什么困难可以当面和我讲,为什么要一声不吭地走了呢?”
陈猛搜肠刮肚地想解释。
傅桓却转身走了,说。
“我等她回来,我要她当面和我解释清楚。”
陈猛每次给沈玉送饭都像脱了一层皮,只要沈玉听见他的声音就会嚎啕大哭,一直哭到没有力气。
他隔着房门和沈玉对话。
“沈玉,听话,过不了几天他就心急了,就主动买这幅画了。”
“他很牵挂你,他要等你回来。”
“傅桓这小子确实挺爱你的。”
沈玉哭喊着说。
“可是我骗了他!”
“你这个大骗子!”
陈猛听了只能叹息。
他和傅桓见了三四次面,在他的拼命暗示之下,傅桓终于询问了那幅画的年代、作者与价钱。
可傅桓听到那个数字,却不说话了。
陈猛看出来傅桓的欲言又止,只能说。
“没准小姐能找到买家呢,没事儿的。”
傅桓在走之前说。
“我努力吧,我看看能不能借点钱。”
陈猛看着傅桓难受的样子,心里也高兴不起来。
他忍不住想,哪怕傅桓真的买了这幅画,可沈玉还能面对他吗?
那些日子,陈猛每天都抽很多烟,眼瞅着沈玉越来越绝望,而来自傅桓的消息一个比一个更消极。
傅桓的意思似乎是,他也要出国,不知他是要去筹钱还是他要离开这个伤心地。
陈猛深吸一口烟,把烟头熄灭在自己手里。
他离开了沈玉的房子。
沈玉出来吃饭时,发现陈猛居然忘记锁门了。
沈玉欣喜若狂,穿着拖鞋就飞奔下了楼。
她披头散发,穿着一身睡衣。身上分文没有,看上去简直像个疯婆子,只能在小卖店借个电话打。
当她拨通了熟悉的号码。
“喂?”
沈玉再次听到傅桓的声音,几乎有些热泪盈眶了。
“傅桓!我是沈玉!你快来接我!”
电话那头的傅桓同样欣喜若狂。
十多分钟后,傅桓就赶到当场,把沈玉接走。
傅桓看着衣衫不整的沈玉,好几次欲言又止,
沈玉说。
“放心,我没有遭遇什么,我想喝口酒,你有吗?”
傅桓把车停在附近的便利店,沈玉在车里等他,没过几分钟,傅桓一手提着一溜子啤酒一手提着下酒菜出来了。
傅桓把车锁好,把头转向沈玉,无声地凝视着她。
沈玉竟流下泪来。
傅桓什么也没再问,又吻上了沈玉。
当他把沈玉松开时,他说。
“无论发生什么,我都会娶你。”
沈玉眼睛眨了眨,她猛灌一口啤酒,她说。
“我要和你讲个故事。”
沈玉关于那晚的记忆并不多,她只记得自己和傅桓拎着啤酒一直在路灯底下走,她不说话也不喝酒的时候,傅桓就吻她,她一直在喝傅桓讲自己和陈猛的故事,傅桓静静地听,她记得傅桓说。
“我知道这种身不由己的感受,沈玉。”
她记得她和傅桓在草坪上看星星,傅桓给她指天上最明亮的那一颗。
他们唱着歌,跳着舞,喝着酒,沈玉觉得是自己有生以来最浪漫的一个夜晚。
她把自己和陈猛的故事讲完,已经到了后半夜。
沈玉喝了太多的酒,她每一步都像走在云端上,可她的心,却终于能安定下来。
她讲的时候简直像个神经病,一会儿哭一会儿笑,可她讲完了只觉得无比释然,她终于完完全全站在傅桓面前了,用她沈玉的人生,用她沈玉的经历,用完完全全的她自己。
她觉得在她讲完这一切的同时,她被傅桓完完全全拥有了,同时她也完完全全拥有了傅桓。
她终于能痛痛快快地说,我爱你。
她和傅桓走在月亮底下,她问傅桓。
“你爱我吗?”
傅桓说。
“无论发生什么,你要记得,我真心爱过你。”
沈玉笑嘻嘻地问。
“那你觉得我爱你吗?”
傅桓却说。
“你爱的是傅桓。”
沈玉听了哈哈大笑。
“所以你就是傅桓呀!”
傅桓摸摸她的头发,说。
“我送你回去吧,你喝多了。”
沈玉笑着说。
“好!”
6.
沈玉牵着傅桓跌跌撞撞的往楼上走,她已经做好了和陈猛坦白一切的准备,无论陈猛如何反应,她都会做这个决定。
沈玉唱着歌,感觉自己从未如此快乐。
陈猛不在家。
沈玉和傅桓像两个黏糊在一起的棉花糖,他们跌跌撞撞的扑了上去。
沈玉对那晚最后的记忆是,傅桓贴在她耳边说。
“我爱你。”
第二天,当沈玉醒来,傅桓却没了踪影。
沈玉伸个懒腰,走到客厅,发现傅桓的手机居然变成了空号。
沈玉没当回事,只当傅桓忘交话费,坐在沙发上等陈猛回家。
傍晚,陈猛回来的时候,给沈玉带来一个晴天霹雳。
那幅画没了!
傅桓偷走了那幅画!
一千一百万的那幅画!
从直到这消息的那一刻,沈玉就不再说话。
她像个痴呆了的傻子一样,也会吃饭睡觉,就是不再说话。
当天晚上陈猛就带着沈玉仓皇出逃,他们乘火车一路向北,在深山里躲了半年,直到大哥那伙人落网才敢出来。
陈猛带着沈玉再次回到那个城市。
他们带着傅桓送的那幅画回到那个画廊。
陈猛问老板,这幅画能不能再卖回去。
老板却像听了个笑话。
“这幅画一直摆在那,你这是个赝品。”
沈玉听见这两个字,第一次落下泪来。
她站到那幅画面前,安静地流着泪。
赝品。
赝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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