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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杀生成佛

1.

  汝南县有个磨刀匠,是个盲人,听音磨刀,无论这刀送来时腐锈如何,最多只用半天的功夫,他均能磨至削铁如泥。

  这磨刀匠是外乡人,三十岁左右才来汝南,他初来乍到时身无长物,只眼上系着一条黑布,手上拿着一块磨刀石,用他那副嘶哑的嗓子沿街叫喊道“磨刀了!磨刀了!有仇报仇!有冤报冤!磨刀可杀人!”如此这般,说的皆是劝人磨刀杀人的狠话,渴了便饮井水,困了便身子一倒睡在桥洞下。

  汝南的百姓们被他骇的不得了,以为他是个疯子,那时已是清朝末年,府衙已形同虚设,几个望族的族长商议着找几个年青后生把他捉了,便在他睡觉时偷偷接近他,几个人一扑而上把他死死压住,在他挣扎之时给套上了铁锁。

  “何人绑我!为何绑我!我初来此地人生地不熟,难道连个活路都不给吗?!”那磨刀匠破口大骂,不断的挣扎。

  周氏族长皱着眉头蹲下来,仔细的瞧了瞧他,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骂道“你这个疯子莫要再胡吣!在街上喊打喊杀,我汝南容不下你这号人!”

  旁边刚上任的李氏族长捻着他那把山羊胡子,歪着头问他“你来我汝南到底有何图谋?”

  磨刀匠费力的把头抬起来,向着李族长的方向回道“我是磨刀匠!来此地磨刀挣个活命钱,磨刀不为杀人为何磨刀?我吆喝两声不知犯了哪条王法!”

  上官氏族长本背着手站得远远的,听到这句话突然拨开围着的人群走了进来,他脸上挂着些戏谑,用手里的折扇点了点磨刀匠的头,慢悠悠开口说道“磨刀不为杀人为何磨刀?你这话说得可糊涂,磨刀可在灶台切菜切肉,磨刀可在花园除去恼人杂草,磨刀可防身自卫,这刀的用处可多了去了。”

  “老爷您说的都对!我只是个磨刀的,我不管这刀做什么。”磨刀匠大声回答道。

  周族长踉跄了一下站起来,谄媚的笑了笑,搓了搓手说道“上官族长,您看这人怎么处置?他倒也不像个疯子。”

  磨刀匠听周族长说完,马上大喊着“我不是疯子!我只是个磨刀匠!求求各位老爷给我一条生路!”

  李族长有些厌恶的看了一眼地上的磨刀匠,扔下一句“上官族长看着办吧。”就甩袖离去,有一大半的年轻人都跟在李族长身后离开了,李族长走在前面,和那帮年轻人隔了一段距离,但那帮年轻人还是规规矩矩的低头走着,只敢偷偷互相说几句话。

  一个贼眉鼠眼的小后生附在上官族长耳边低语了几句话,上官族长轻蔑的笑了一下,甩甩袖子示意那帮压着磨刀匠的人松手。

  磨刀匠失去了压制,但仍旧维持原来姿势趴在地上,他听见上官族长率领着剩下的人离开,听见周族长不断传来的附和之声,听见上官族长冷冷的扔给他一句话。

  “你就留在汝南磨刀吧,也算给我们添点方便,怜你是盲人,大家也会多照看你些,只是你千万要听话,可不要搞出乱子来。”

  磨刀匠维持着那个姿势趴在地上,很久才动了一下,他伸出手颤颤的摸了一下覆在自己眼前的黑布条,接着费力的从地上爬了起来。

  从那以后磨刀匠便在汝南落了户,他磨刀的手艺好,慢慢的客户也多了起来,他攒下了钱,第二年年初在城南开了家磨刀铺子,说来也怪,这磨刀匠从那以后便沉默寡言,在街上吆喝也只吆喝“磨刀哟,磨刀哟。”平日里有人找他磨刀,他也是惜字如金,除了取刀时辰外对客人一概不说。

2.

  那天晚上下了一夜的暴雨,李四穿着一身蓑衣,雨水沿着蓑衣串成银线落到地上,他紧张的站在原地四下张望了好一会儿,才带着些犹豫叩响了磨刀匠的门。

  磨刀匠阴沉着脸给他开门,不肯多睬李四一眼,一言不发的坐到火炉边抽起了烟。

  李四有些彷徨的走进了屋里,从怀里哆哆嗦嗦掏出一把刀扔到地上“师傅,帮我把这把刀磨出来,要快!”

  磨刀匠看了一眼地上的刀,又看了一眼李四,并没起身,转过头接着慢悠悠的抽旱烟。

  “磨刀匠!你是瞧不起我李四是个庄稼人吗?!这点磨刀钱我给得起!只求您快帮我把这刀磨出来!”李四有些急了。

  磨刀匠盯着炉内跳跃着的火苗,幽幽问道“你是要磨杀人的刀?还是报仇的刀?”

  李四愣了,但马上反应过来,结结巴巴的回道“我李四是个本分人,师傅别寻李四的开心!我磨这刀是为了防身用的,如今这世道乱啊。”

  磨刀匠嗤笑了一声,吐出一口烟,转过头对着李四的脸说“身怀利器,杀心自起。李四,我只是个磨刀匠,你要我给你磨一把防身的刀,我就不能给你磨一把杀人的刀。”

  李四低着头沉默了片刻,雨水从他的头发上渗出来又掉下去,然后他抬起头极为惨淡的笑了下“敢问师傅,防身的刀就不能杀人吗?”

  “周族长的二公子上个月死了夫人,要娶我的女儿填房,我不肯,我女儿花一样的年纪怎么能嫁给他那么一个大烟鬼!周族长给我三天考虑时间,这是最后一天了,他说,如果我执迷不悟,他便找山上的土匪把这事做了!”

  “我要你给我磨一把刀,我要防身,我要杀人。”

  磨刀匠听后沉默了,从地上把那把刀捡起来仔细看了看,那是一把很破旧的匕首,刀身上布满了层层叠叠的锈迹,连刀口都豁了。

  “三炷香。”

  磨刀匠硬邦邦的扔下这句话,从角落里摸出一块通体赤红的磨刀石,坐在马扎上开始一言不发的磨起刀。

  李四站在一旁心急如焚的盯着磨刀匠手下的那把刀,一炷香过去了,那把刀仍然锈迹斑斑毫无变化。

  李四忍不住问:“磨刀匠,这刀怎么没有变化?”

  “你诚意不够,刀神不来。”磨刀匠抬起头,死死盯着李四,他眼前依旧系着那条脏兮兮的黑棉布,却仿佛有两道极为凶狠的目光从后面射出来,盯得李四汗毛直立。

  “诚...诚意不够?”李四迟疑的问着。

  “私塾的上官先生你认识?”磨刀匠突然没头没脑的问道。

  李四心里一惊,装作毫不在意的回道:“上官老爷和歌妓的私生子,天天嚷着闹民主,这人就是不能读太多书,脑子都给读坏了,师傅您问这个做什么?”

  “上官家认他吗?”

  “不认!上官老爷就只肯供他念书,甚至只让他住私塾,多的钱是一分不给的。现在科举也没了,他成了个废人!”李四烦躁的说,一想到这层就让他气不打一处来。

  “你说周二公子是个烟鬼?”磨刀匠一边问着,一边加快了手里磨刀的速度,他手里那把匕首变得越来越烫,甚至从刀身上泛起了隐隐约约的红光。

  “又抽又赌!但是周二公子是大夫人生的,周老爷看重他,以后他没准儿还能成为族长呢。”李四说道。

  “你过来!”磨刀匠忽然和李四大吼了一声,他把那把已经通体通红的刀从磨刀石上薇薇举起来。“刀神有话问你!”

  李四被他吓了一大跳,战战兢兢的走过去。

  “把手伸出来!”磨刀匠喝道。

  李四犹豫着把左手伸到了磨刀匠面前,磨刀匠登时抄起那把刀子,在李四掌心狠狠划了一道。

  李四的鲜血迅速从那道伤口里争先恐后的涌出来,碰到刀子的一瞬间就化为暗红色的蒸汽,看起来就像是这把刀在贪婪的吸食着李四的血一样。

  李四下意识的把手抽回来,他捂着手跌坐在地上,疼得嗷嗷大叫。

  磨刀匠举着那把赤红如血的刀,一步步逼近在地上痛苦得连滚带爬的李四。他面无表情,眼前蒙着黑布,身体壮似金刚,在李四眼中恐怖如阿修罗。

  李四害怕极了,一边捂着手一边不断后退着。

  他冲外面大喊救命,但回应他的只有狂风暴雨敲击在石板路上的声音。

  一道惊雷劈过,刺眼的白光照亮了磨刀匠的脸,李四惊恐地发现,磨刀匠用黑布遮住的眼眶里似乎闪着暴怒的红光。

  难道他真是刀神附体!?

  磨刀匠用那把刀指着李四,他厉声问道:“你到底要这刀做什么!?”磨刀匠的声音洪亮威严,夹在巨大的雷声里震得李四震耳欲聋。

  “我说了!我是为了防身!周老爷想强娶我的女儿!”李四心里害怕极了,但还是硬着头皮说。

  “你撒谎!”磨刀匠大吼道,他离李四越来越近了。

 李四还想往后退,却绝望的发现自己身后只有破落的白墙了,他把后背死死的抵在墙上,害怕得眼泪都出来了,他开始和磨刀匠不断作揖求饶。

  “求老爷饶命!求老爷饶命!小的真的没有撒谎!”李四把头磕得嘭嘭响。

  “你要这把刀是要去威胁上官先生!他和你的女儿私定终身,你却图周家的彩礼要把女儿卖给周家!”磨刀匠字字铿锵的说,每一个字都强硬的仿佛都能在地上砸出个坑来。

  “你!你怎么知道!?”李四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,接着他就开始辩解:“姓方的小子没钱!我想让我女儿在周家过好日子!”

  “给人服低做小就算好日子吗?明明是你欠了赌债还不上了!”磨刀匠把那把匕首随手一扔,正正好好卡在李四的头上。

  李四被磨刀匠这一举动骇得失去了声音,他跪下来死死的拽着磨刀匠的裤腿,嘴里不断求着磨刀匠饶命。

  一阵狂风风吹过,磨刀铺的门突然被风吹开了。

  磨刀匠看都不看趴在自己脚底的李四,冷冷的开口说。

  “滚。”

  李四如蒙大赦,连滚带爬的出了门。

  磨刀匠走到墙边上取下那把匕首,不屑一顾的把那把刀扔到了门外,他又冲地上啐了一口,狠狠关上了门。

  狂暴的雨夜里,惊雷一个又一个劈下来,无数次照亮那把被扔在门口的刀。

  任凭大雨冲刷,那把刀依旧锈迹斑斑。

 

  一个月后,磨刀铺的门口走过吹吹打打的一列队伍。

  磨刀匠饶有兴趣的站在门口凑热闹,即使他看不见任何东西。

  他看不见火红的喜轿,缠满了红绫的唢呐,和卖力吹吹打打的乐师们。

  周家二公子得意洋洋的穿着喜服骑在高头大马上,和周围围观着的商铺们笑嘻嘻的打招呼,今天可是他的大日子。

  当轿子走过磨刀铺门口的时候,磨刀匠却敏锐的听到了从轿子里传来的哭声。

  磨刀匠摇摇头,转身回到了屋里。

3.

  半年的时间过得很快,街上已有了落叶。

周二奶奶带着丫鬟小翠敲响了磨刀铺的门,磨刀匠听见后在屋里冲外面喊道。

“门没关,进来吧。”

周二奶奶和小翠走进来,看着布置凌乱的磨刀铺,有些不知道在哪儿下脚。

磨刀匠从后屋拖过来一条板凳,板凳拖过地面发出吱吱呀呀的惨叫,周二奶奶听了忍不住皱起了眉头。

他把板凳摆到周二奶奶面前,做了一个请的动作。

小翠连忙用手绢弹去了板凳上的灰尘,扶着周二奶奶坐了下去,周二奶奶冲磨刀匠礼貌的笑了下,她忘了他看不见。

  “李姑娘来我这磨刀铺有何贵干?”磨刀匠问道。

  “您认出来我了?我可不是姑娘了,我是周二奶奶。”周二奶奶有些惊讶的说,她正是李四的女儿。

  “刀铺阳气重,不是女人该来的地方,您还是快说有何贵干吧!”磨刀匠好像有些不耐烦的样子。

  周二奶奶从随身提着的小篮子里摸出一把剪刀,她怯怯的用双手递给磨刀匠,露出来一截本应白如莲藕却布满伤痕的手腕。

  周二奶奶本来有些慌张的想把袖子拉下来遮掩一番,直到她看见了磨刀匠眼前的黑布,才想起了这磨刀匠原本就是瞎的,便停止了动作。

  “劳您帮我磨磨这把剪子。”她很恭敬的和磨刀匠说道。

  磨刀匠却没把剪子接过去,反而和周二奶奶问道:“您就这一样东西吗?都拿出来吧。”

  周二奶奶有些错愕的从凳子上站了起来,她有些语无伦次的说:“你...你怎么知道?”

  磨刀匠把那个篮子一把拿过来,索性自己翻找了起来,他从那里头找出一把小巧的折刀和两只有些锈迹的簪子,以及,一封被封好的信。

  “您...您要做什么?”周二奶奶有些失态了,她扑上去想把那封信抢下来,却被磨刀匠灵活的躲开了。

  “一个时辰之后过来取。”磨刀匠把剪子和那些东西重新又放到篮子里,提着篮子转身就回了里屋。

  周二奶奶跌坐回板凳上,并没有离开磨刀铺,她咬紧了下唇,紧张的攥紧了手绢。

  小翠连忙安慰道:“都说这磨刀匠有些怪,奶奶您别在意。”

  “去!给我买包桂花酥来,要城北的那家。”周二奶奶翻出一袋钱,看也没看就全部交给了小翠。

  小翠心满意足的接过去,城南城北来回至少两个时辰,她明白周二奶奶是想支开她,她既得了甜头,就不在乎为谁而奔走。

  她和二奶奶说了声告退就高高兴兴的出了门。

 

  周二奶奶听着后面敲敲打打的声音,心中愈发不安,她先是焦灼的在原地反复的踱步,终于忍不下去,一掀帘子走到了后屋。

  炽热的空气瞬间扑面而来,混合着汗水与铁锈的味道,磨刀匠正打着赤膊用铁锤用力的敲击着一块放在砧板上的铁,汗水沿着磨刀匠健美的古铜色皮肤上流下来,他头都没抬,和周二奶奶问道。

  “您来这儿干嘛?”

  周二奶奶被这股热气呛得睁不开眼睛,她用手帕捂住嘴,结结巴巴的和磨刀匠恳求道。

  “求求您把那封信还给我,您一定是误会了什么。”

  磨刀匠突然抬头看了一眼周二奶奶,腾出一只手指向放在角落里的水桶。

  “快!是时候了!把那桶水浇到这上面!快!”

  周二奶奶被他搞得有些摸不着头脑,但还是小跑着把那桶水提来,那桶水很重,周二奶奶拎的很费力,拎过来时走路都有些跌跌撞撞了,她踮起脚,用尽全身力气把那桶水全都倾倒在砧板上。

  水滴惨叫着在砧板上飞溅开,几乎在同一瞬间就被强烈的高温蒸发为了水蒸气,大量的水蒸气从砧板上腾的一下飞散开,顿时弥漫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弥漫开来,几乎充盈了每一寸角落。

  隔着厚重浓郁的雾气,周二奶奶有些看不清磨刀匠的脸,只能看见他高大威猛的身体和那条晃动着的黑布条,

  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声音,冥冥之中她听见磨刀匠说。

  “你的信我会替你送到,我对你不起,这把折刀白送给你。”

  “把这把折刀送给周二少爷,他配得上这个。”

  周二奶奶迷茫四顾,她忽然找不到磨刀匠在哪儿了,她只能点点头。

  过了一会儿,雾气全散了,她看见磨刀匠坐在马扎上磨着她的那两支簪子,磨刀匠抬手招呼她过来。

  “借我一滴无辜之人的血。”磨刀匠用那双蒙着黑布的眼睛看着周二奶奶说。

  周二奶奶听了用手咬破了手指,挤出两滴血滴在了那块赤红的磨刀石上,磨刀石竟然把它们吸收了。

  “他们说的对,您还真是有点怪。”周二奶奶垂手站在一边,看着磨刀匠默默说道。

  “把簪子留着,它现在锋利得很,小心别让它刺破了你的手指。”磨刀匠麻利的把周二奶奶的所有东西都又装回到篮子里,递给她。

  “请问多少钱呢?”

  “我说过,我对你不起,不要钱。”

  “这您就说笑了,咱们之前素未谋面,你怎么会对不起我呢?”周二奶奶听不懂磨刀匠在说什么。

  “正因为素未谋面,您快走吧。”

  周二奶奶见推辞不过,只好走了出去。

  “李姑娘,希望咱们以后再不要见了。”

  她以及走出去很远了,却听见磨刀匠在她身后说道。

  周二奶奶错愕的回过头来。

  空无一人。

 

  月末的时候,磨刀铺的门口又走过一队吹吹打打的队伍。

  周二奶奶面色惨白的捧着周二少爷的牌位走在队伍的最前头。

  昨天清晨,周二公子剃须的时候,竟失手用折刀划破了自己的喉咙,不治而亡,

  周老爷和周氏族人在后面哭天喊地的哀嚎着,族内的青壮年抬着装着周二公子的棺椁,每一步都踏得万分沉重。

  穿着麻衣的乐师吹着震天响的唢呐,僧侣跟在棺椁后面念着大悲咒,街上的商户们嫌吵闹纷纷关上了窗户。

  漫天的纸钱飞舞着,白色招魂幡迎空伸展着。

  磨刀匠正坐在屋里抽烟,在棺椁路过自己铺门的时候,走到屋前上了门板。

  周二奶奶一直盯着他。

4.

  周二少爷死后没多久,周二奶奶就被送到了山上的破庙守节。

  李四本来想带周二奶奶改嫁,在得了周家给他的又一笔钱之后就心满意足的走了。

  李四走的时候,特意到周二奶奶的房间里叮嘱她。

  “好姑娘,你可得安守本分,给周家守个贞节牌坊出来!女人,就得认命!”

  “认命?凭什么要我认命呢?”周二奶奶冷笑着和父亲说道,她摸出来一支藏在梳妆盒里最低下的簪子,头也不回的扔到了李四脚底下,没好气的和李四说道。

  “把这个拿了快走。”

  李四蹲下来捡起来,嬉皮笑脸的和周二奶奶道谢:“谢谢二奶奶赏,二奶奶以后守着青灯古佛,这些俗物不如都留给我吧。”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伸向梳妆盒。

  周二奶奶瞪了李四一眼,却也只能无可奈何的说。

  “你要拿就都拿走。”

  李四欢天喜地的捧着梳妆盒回家了,那天晚上他兴奋的反复翻看着女儿的梳妆盒,他把每一件首饰都捧起来细细赏玩,在心里估摸着能换多少钱,他不免感叹这周家待自己女儿真是不薄,竟然留给她这么多好东西。

  还是养个女儿赚钱呀,他美滋滋的想着。

  一不留神李四被那支簪子刺破了手指,但他只是毫不在意的找了块破布包上。

  半个月后,李四暴病身亡。

  周二奶奶在庙里听到这个消息后,一滴眼泪都没为他流。

  

  李四死了没多久后,汝南县突然飞来了大批的蝗虫。

  那些蝗虫密密麻麻的压着低空飞过,沿途拼命撕咬着一切可以吃的东西,所过之处,粮食颗粒无存。

  那年秋收,佃户们站在他们熟悉的田野上,只有蹲在田垄上痛哭的机会。

  颗粒无收。

  三大家族的人可不管这些,照样数着日子上门收地租。

  周族长死了儿子后开始信佛,心肠变得稍微软了些,他把上官族长和李族长都找来商量对策。

  “这农民们几乎没有任何收成,交不上钱粮也正常,不然,咱们适当着宽裕几天?”周族长试探的问道。

  “不行!规矩就是规矩!佃户就得照着日子交钱!否则就收地赶人!多少年了,都是这个规矩!”李族长第一个反对。

  “收地赶人大可不必,看这光景,估计明年也是这个怂样子,到时候佃户拍拍屁股跑了,咱们的地还租给谁?”上官族长很精明的分析道。

  “那...上官族长是想适当减免些?”周族长目前为止的善良只允许他给那些可怜的农民多点时间,而不允许他做出伤害自己真正利益的事情。

  “减免也不行!现在年年收成都不好,不能开这个先例,规矩就是规矩,说多少就得多少。”李族长听见这个主意,马上吹胡子瞪眼起来。

  “我怎么会是这个意思?我是想说,那些没钱没粮的佃户不是还有老婆孩子吗?他们把老婆孩子交上来抵债也行呀,然后咱们再卖给人牙子不就得了?”上官族长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,他竟把伦理道德都打进了他的算盘里。

  “好!”

  “还是上官族长聪明!”李族长很满意的说道。

  “对了,周族长,你那个新寡的儿媳妇怎么处理了?她愿意守寡吗?”李族长忽然和周族长问道。

  “愿意愿意!女人怎么有不愿意守寡的?她自己还主动要求到山上的庙里为我儿日夜诵经。”

  “真是个听话的好儿媳。”李族长评价道。

 

  三大家族的决定迅速被传达给了佃户们,佃户们的愤怒都被点燃了起来,他们纷纷拿着家伙事聚集到上官宅门前抗议。

“上官族长!我们没有老婆孩子还活什么呢!您不能不讲道理!”

  “今年年成不好我们也没有办法!大家连饭都吃不上了!你这不是逼我们去死吗!?”

  “上官族长!出来!出来!给我们个说法!”

  “就是!出来!给我们一个说法!”

  他们高举着手中所谓的武器高喊着,却没有一个人敢真正上前去敲上官家的大门,他们甚至自觉的和上官家的大门保持了一定的距离。

  磨刀匠从菜场买菜回来,路过看到了这一幕。

  他颇为不解的和人们说。

  “你们在这里说的这么激愤,隔着高墙大院难道上官族长能听得见吗?”

    佃户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,默默看着磨刀匠,不做声,也没动作。

  “你们得这样!”

   磨刀匠摸出了别在后腰的刀子,一把甩到了上官家用红木做成的雕花大门上。

  佃户们看了都倒吸一口气,都自觉的后退了几步,和磨刀匠拉开了一定距离。

  磨刀匠冲上去,用力的拍打着上官家的大门,大声疾呼道。

  “出来!你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狗东西!”

  “出来!快出来!给佃户们一个交代!”

  他每说一句,就拔起刀往门上扎一次,那扇漂亮的木门很快被磨刀匠划得斑驳陆离。

  “我叫你滚出来!”

  磨刀匠甚至用脚踹了上去。

  这时候,已经开始有佃户看不下去悄悄离开了,站在磨刀匠身后的人越来越少。

  但磨刀匠仍然为这些人大声疾呼着。

  “干什么呢!?”李族长出现了,他身后站着一队青壮年,李族长指了一下磨刀匠,那些青年就冲着磨刀匠扑了上去。

  磨刀匠并没有拿着刀子指向那些朝气蓬勃的青年,他只是徒劳的挣扎了几下,然后就再一次被他们压制在地上。

  “你们来这儿做什么?”上官族长终于出现了,他很心疼的看了好几眼自家的大门,站在台阶上,很傲慢的问那些佃户。

  “说呀!说你们是来干嘛的!”磨刀匠被压在地上,突然激烈的挣扎起来,他费力的把头转过去。朝那些佃户说道。

  “快说呀!”

  “说吧,是来干什么的?”上官族长接着问。

  李族长走上台阶,站在上官族长身边,一言不发的审视着那些佃户。

  有个看起来年轻些的佃户犹豫了一会,终于准备开口时,就被身旁的一个中年人捂住了嘴,上官族长转过头看向他们。

   中年人点头哈腰的和上官族长说道:“我们是来称赞您的英明决策的,这可真是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。”

  上官族长瞥了一眼脸上堆满了讨好的那个人,环视了一圈,问道“是这样的吗?”

  剩下的佃户们面面相觑着,没人敢开口。

  “那我还得谢谢父老乡亲抬举我,还有,我家的门是谁弄坏的!?”上官族长突然很严厉的质问道。

  佃户们被上官族长吓得瑟瑟发抖,依旧沉默着,不约而同的看向磨刀匠。

  上官族长走到磨刀匠身边,抬起脚踩着磨刀匠的头。

  他看了李族长一眼,李族长马上了然的和在场的所有人说。

  “这个磨刀匠来路不明,定是煞星,蝗灾就是由他引起的。”

  “把他的铺子烧了!把他赶出去!”

  “还汝南一个平静!”

  李族长振臂高呼道。

  他手下的那些年轻人第一个跳出来表示赞成,他们欢呼雀跃的奔向磨刀铺,他们感谢李族长再一次给了他们伸张正义的机会。

  剩下的佃户们看着那些年轻人跑过去的身影,仿佛受到了某种鼓舞,也开始陆陆续续向磨刀铺的方向跑去。

  他们之中有人害怕去的晚了,就什么都抢不到了。

5.

  磨刀匠仍然被人压制在地上,但他忽然不再挣扎了。

  半个时辰过去了,上官族长示意他们松开他。

  磨刀匠像条败犬一样趴在地上,没有再发出任何声响。

  上官族长用脚踢了踢他的脸,警告道。

  “这就是不听话的下场,你今天晚上就滚出汝南。”

  说完,他就笑嘻嘻的拉着李族长进屋饮茶了。

  “我就说那帮佃户没有胆子吧?就是白瞎那个磨刀匠了。”上官族长好像很惋惜的和李族长说。

  “要我说还是上官老弟脾气好,没杀了他以儆效尤算便宜他了。”

  “哎,谁让我心善呢。”

  上官家的大门又被密不透风的关上了。

  

  磨刀匠用了很大的力气才重新爬起来,他拍拍身上的土,一瘸一拐的向铺子走过去。

  还没等他走到门口,他就看见那些佃户捧着他铺子里铁具来来回回穿梭的身影。

  “这样...真的好吗?”有人迟疑地说。

  “不好你就别拿!大家都拿了!”旁边的人不客气的和他说道。

  “他弄坏了上官族长家的大门,他在这儿再也呆不下去了,咱们把他的东西都拿走没事儿的!”

  “可他毕竟是为咱们说话的。”说这话的人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低头搜寻还有什么可拿的。

  “又不是咱们让他说的!”

  “就是!谁让他非当出头鸟?”

  磨刀匠蹲在门口,默默听着里面的对话。

  佃户忙碌的抱着抢来的东西在门口出出进进,甚至没注意到磨刀匠的存在。

  “诶!这东西是我先看见的!你还给我!”

  “你看见的就是你的?还是我先拿的呢!”

  佃户们甚至会为了争抢一件东西而大打出手,礼义廉耻是文明人的东西,他们现在所有的想法都只有抢到更多东西、换更多钱,好在汝南生存下去。

  “快点儿!拿完东西我们还得烧呢!”

  “把这不详的地方一把火烧光才好!”

  那些年轻人等的有些不耐烦了,他们围着店铺站成一圈,手中已经举起了火把,随时准备扔进去。

  “这就完了,这就完了。”

  看见最后一个佃户也走了出去,年轻人们兴奋的大叫起来,他们争先恐后的把火把扔进了铺子里。

  铺子迅速的燃烧了起来,冒出冲天的火光,浓烟一股股的从铺子里滚出来。

  年轻人们站在一旁,看得无些无聊起来,逐渐作鸟兽散。

  磨刀匠站在铺子面前,呆呆地看着他的铺子燃烧着的样子。

  他羡慕在那其中的火焰是那么自由而炽热,它们可以纵情燃烧到毁灭,没人会去质疑它们的纯粹。

  夜幕逐渐降临,磨刀铺轰然倒塌下来,彻底成了一片废墟。

  磨刀匠转身离开,顺着山道走向那个破庙。

 

  那天晚上下了一夜的暴雨,纵使雨声狂乱,人们还是一直都能听见街上传来的磨刀匠的吆喝声。

  “磨刀了!磨刀了!有仇报仇!有冤报冤!磨刀可杀人!”

  “磨刀了!磨刀了!有仇报仇!有冤报冤!磨刀可杀人!”

 

  周二奶奶那夜心神难宁,她跪在破庙里唯一一尊大佛面前,双手合十,反复念着心经。

   一道惊雷劈过,把周二奶奶吓了一跳,她不由得看向庙门。

   磨刀匠站在那里,背后就是万丈白光,他风尘仆仆,一身雨水。

   他的身躯壮如金刚,他眼睛上依旧蒙着那条黑布。

   他开口和周二奶奶沙哑的说道。

  “李姑娘,又见面了。”

6.

  周二奶奶到破庙以后,自以为找到了一处安宁地,可以和上官先生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了。

  但上官先生来得次数却越来越少,他甚至都不再回应她好不容易才送出去的信了。

  “上官,你娶我吧,我现在可以嫁给你了。”一次欢好之后,周二奶奶和上官先生卑微的请求道,她以为这样就可以把上官先生拴在自己身边。

  “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,我现在还娶不了你。”上官先生拒绝了。

  “什么事情?你要去投身革命吗?”周二奶奶隐隐约约的想起上官先生以前和她说过的三民主义,那个时候上官先生还是个激情澎湃的少年,他是那么兴奋的和她描绘未来新社会的景象。

  到时候将会是人人平等,人人都吃得饱饭的新世界,像她这样的女人也会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机会,不再会有四大家族威压着人民,人民不用把劳动所得供养给任何不劳而获的人。

  “你说什么傻话呢!以后不能再说这两个字了知不知道!”上官先生听见那两个字后吓了一跳,连忙警告道。

  “这...你以前不是最喜欢这些东西的吗?”周二奶奶有些迷茫。

  “那是我年纪小的时候,现在到处都在抓革命党呢!你可不要害我!”上官先生看起来有些生气,他凑近周二奶奶,压低声音很严厉的和她说道。

  “那你要去做什么?”周二奶奶忍不住追问。

  “建功立业!”上官先生一边穿起衣服一边说。“最近我爹很看重我,我得抓住机会,我先走了。”

  “好...”周二奶奶落寞的看着上官先生离开。

 

  后来李族长就来了,他提着一食盒糕点,孤身上山来看周二奶奶。

  周二奶奶跪坐在蒲团上,很客气的和他问了一声好。

  “周二奶奶,还认得我吗?”

  “当然,您可是我们家的族长。”周二奶奶很礼貌的说。

  “二奶奶,你出嫁那天我就瞧着你美,想不到周二公子那小子这么没福气。”李族长一点点凑近她。

  “您说什么呢?李族长,我可最尊敬您了。”

  “圣人说过,食色性也,周二奶奶,我又不是圣人。”李族长伸出手轻轻的抚摸了一下周二奶奶的脸。

  “你要做什么!?”

  “规矩就是规矩,你生是李家的人,就得听我的。”李族长粗暴的把周二奶奶推倒在地上,他毫不客气的呼吸着周二奶奶身上香甜的气息。

  周二奶奶剧烈的挣扎着,大喊着,却无济于事。

  她推不开压在她身上的李族长,只能任由他侮辱自己,周二奶奶放声大哭起来。

  她看着庙顶上用金漆画着的罗汉像,心里拼命的祈祷着,她多渴望能有个人来救她。

  周二奶奶亲眼看着那个罗汉像动了一下,希望的火苗在她心中一瞬间被点燃。

  但罗汉像只是因为年久失修松动了起来,一片沾着金漆的碎片落在周二奶奶脸上。

  周二奶奶心如死灰,她不再挣扎了。

 

  上官先生站在门外,听着里面传来的激烈的声音,几乎想推门而入了。

  但他忽然顿住了,他听出来那是李族长的声音。

  他攥紧了双拳,却还是转身离开了。

  他想着,父亲马上要认自己归宗,如山的家业面前,没必要为了一个已经嫁过人的女人再冒险。

  上官先生又心生一计,他故意在山脚等着李族长。

  当李族长衣冠楚楚的走到山下时,他主动上前打了个招呼。

  李族长本来看不上这个私生子,但他终究心虚,还是端着长辈的架子拈着胡子和上官先生点了点头。

  上官先生在心底嘲笑李族长这幅伪善的样子,他提点了一下李族长。

  “李族长和周二奶奶叙旧叙的可还好?”

  李族长听后,汗水马上从他额上流了下来,他和上官先生嗯嗯啊啊的应付了几句,紧接着就落荒而逃。

  上官先生目送李族长离去后,他犹豫了一下,终究没有再次上山。

  从那之后,他再也没来找过周二奶奶。

  

  在李族长的极力说服下,上官族长终于点头允许上官先生认祖归宗。

  上官先生在祠堂端端正正的跪着,面对着眼前一大排主人早已腐化成灰的牌位,无比虔诚的把头磕了下去

  一个月后,上官族长为他安排了一门婚事。

  洞房花烛夜,上官先生和娇妻说尽了甜言蜜语和对未来的畅想。

  他要建功立业!

  他并没有再次想起过周二奶奶。

 

  那天周二奶奶用山泉水洗了无数次的澡,但她觉得自己再也洗不干净了。

  她木然的走到庙门口,突然发现了一枚掉在地上的书签。

  她把那个书签翻转过来,是她熟悉的上官先生的字迹,上面用楷书写着。

  “男儿何不带吴钩,收取关山五十州。”

  周二奶奶看了忍不住大笑起来,直笑的眼角有了泪花。

  原来他来过,他就在门外。

7.

  大雨倾盆,雷鸣如钟。

  “磨刀匠,你来了,我料到你会来。”周二奶奶转向磨刀匠的方向说道,她端坐在蒲团上,神色平静,面如观音。

闪电把她的脸也照亮了,她目光灼灼,直直的盯着磨刀匠。

“磨刀匠,我想拜托你为我磨把刀。”

“什么刀?”

  磨刀匠向前迈了几步,却被破庙的门槛绊倒,直直的扑倒在周二奶奶脚下。

  周二奶奶伸出手指,在磨刀匠额头写了一个“杀”字。

“我要一把杀人的刀。”

“我不能给你,你是女人,不能造杀业。”磨刀匠拒绝了,他感受着周二奶奶冰冷而柔软的手指,从心里感到颤栗。

“磨刀匠,告诉我,你为什么蒙着块黑布?”周二奶奶的手指又划过蒙在磨刀匠眼前的那块黑布,磨刀匠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手指划过的痕迹。

  漆黑的夜色之中,唯有周二奶奶身边点着一只烛火微弱的油灯,油灯幽幽的散发着暖黄色的灯光。

  磨刀匠说不分明,究竟他感受到的温暖,是来自周二奶奶的身体,还是来自那小小的灯芯。

“这世道黑暗,不如不看。”磨刀匠冷冷地说。

  说完他就爬了起来,盘腿端坐在周二奶奶面前。

  “我不信。”周二奶奶伏低身子,解开了磨刀匠身上穿着的衣服,她把她冰凉的手从磨刀匠衣服中伸进去,她贪婪的抚摸着磨刀匠身上结实的肌肉,这些肌肉让周二奶奶觉得磨刀匠是个真正的男人。

  既然罗汉不肯救她,那金刚救不救?

  她愿意献出一切,只求金刚低眉。

  她要那些人下地狱。

 

  磨刀匠伸出手牢牢的钳制住周二奶奶那只为非作歹的手,他把那只手抽了出来。

  周二奶奶不甘的看着他,一把扯掉了蒙在磨刀匠眼前的那块黑布。

  这下可把周二奶奶吓得瞠目结舌。

  磨刀匠的两个眼眶,竟然都空空如也。

  “李姑娘,你不必如此。”

  磨刀匠很克制地说。

  “你眼睛怎么了?”周二奶奶问道。

  “起初我在南山为僧,师傅罚的,并且不许我再度出家,我便云游四海,四处为人磨刀。”磨刀匠的声音洪亮,一直回荡在破庙里。

  “为了什么罪,罚得这么重?”周二奶奶心疼的说。

  “罚我见死不救,师傅让我亲手挖出双眼,他说,如果见死不救,不如不见。”

  “还疼吗?”周二奶奶用手指轻轻摸着磨刀匠的眼眶,她的身体靠得越来越近,最后竟然扑到了磨刀匠怀里。

  磨刀匠端坐着,并没有对周二奶奶再做任何反应,他继续说道。

  “我四处为人磨刀,磨杀人的刀,磨报仇的刀,你可知我是为什么?”

  “不知,我只想求师傅,为我磨一把杀人的刀,你答应了我,让我做什么都行。”周二奶奶把脸贴在磨刀匠胸口,说着说着便伸出手环抱住磨刀匠。

  “为了匡扶天道!杀生成佛!”

  最后四个字磨刀匠说的用力极了,几乎每一个字都是咬牙说出来的,每一个字都强硬无比。

  说完这话,磨刀匠就一掌把周二奶奶推了出去,周二奶奶被他推的跌坐在地上。

  又一道惊雷劈过,磨刀匠低头盘腿坐在蒲团上,双手合十,双眼空洞,面无表情。身躯强壮。

  正如金刚再世。

  “李姑娘,是我对你不起,你的业果是由我种下,我会补偿你。”磨刀匠说。

  “磨刀匠,我好恨,救救我。”周二奶奶仍然契而不舍的用她柔软温暖的身体往磨刀匠身上凑。

  “若以色见我,以音声求我,是人行邪道,不能见如来。”磨刀匠又一次把她推到一旁。

  “人行邪道?我是人行邪道?那他们算什么!?”周二奶奶终于爆发了出来。

  “我父亲把我当商品,上官先生把我当祭品,李族长把我当成泄欲品,我只有这身子还算值钱,我只有这身子能给你。”周二奶奶很悲哀的说。

  “我只想要一把杀人的刀,我想要他们死在我面前。”

  “帮帮我!”周二奶奶跪趴在地上,用手紧紧攥着磨刀匠的衣角,她的双眼因为仇恨而变得通红。

  “李姑娘,造杀业必下地狱,你不必如此。”

  磨刀匠空洞的眼一直看向面前的那尊大佛,佛像的金漆早已掉的七七八八了,露出了泥塑的内胆。

  “我愿意下地狱!我早已身在地狱!”

  一道白光闪过,照亮了周二奶奶因仇恨而扭曲的脸。

  “磨刀匠,我倒想问你,你又是为什么来这儿呢?你也是在汝南呆不下去了吧?”

  “你想替弱者出头,你想匡扶正义,你这幅眼睛真能看得见正义吗!?”

  “正如你师傅说的,不如不见!”

  “磨刀匠,你成不了佛,你永远也成不了佛!这世间的恩恩怨怨永远消不尽!”

  周二奶奶嘲讽着,竟然连声笑了起来,她爬起来,晃晃悠悠的走到那尊大佛面前,用尽全力踹了那佛像一脚。

  只怪佛不度她。

  “汝南的百姓愚昧,只因三大家族作祟,我除了三大家族的长老,汝南的百姓必然会逐渐回归正道。”

  磨刀匠喃喃自语道。

  “你要杀谁?”磨刀匠忽然抬声问道。

  “李族长!上官先生!我要杀了他们。”周二奶奶恶狠狠的说。

  “好,我替你去。”磨刀匠起身便要走。

  “不用!我要亲手杀了李族长!”周二奶奶跑到门口拦住他。

  “我不能带你走,我要渡你回正路,不能让你造杀业。”磨刀匠不容分辨的说。

  “别想着成佛了,是我自甘堕落。是汝南的百姓对不住你我。”周二奶奶一把抱住了磨刀匠。

  “明天带我一起走吧,今晚我会怕。”

  “我只和你要一把刀。”

  “一把杀人的刀。”

  周二奶奶的声音听起来空灵如鬼魅,从她身上散发出一股香甜而柔软的气息,磨刀匠几乎抗拒不了她了。

  或许周二奶奶说的对,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成佛。

  自己手上已造了太多业果,沾了太多鲜血。

  不如不救。

  “好。”

  磨刀匠心一横,紧紧抱住了周二奶奶。

  他冲那尊大佛扔出了一把飞刀,佛像应声碎裂,碎片扑簌簌的落在地上,和尘土别无二致。

  周二奶奶回头一看,那尊佛果然是空心的。

  全因无心,才言宽恕。

 

  磨刀匠这一辈子为人磨的最后一把刀就是为周二奶奶磨的那支簪子。

  他掏出那把猩红的磨刀石,盘腿而坐,沉默的磨起那支簪子。

  周二奶奶半躺在蒲团上默默看着他。

  风声,雨声,雷声,磨刀声。

  以及他二人错乱狂躁的呼吸。

  天地间忽然就只剩下这几种声音。

  那支簪子已经被磨刀匠磨的通红发亮了,磨刀匠低着眉,和周二奶奶沉声说。

  “请您给我一滴无辜之人的鲜血。”

  “好。”

  周二奶奶咬破了自己的两根手指。

  她凑上去,俯下身子,和磨刀匠贴得越来越近,她能明显的感受到磨刀匠身上散发出的炽热,她能闻到磨刀匠身上汗水的味道,她深深吸了一口。

  “人世肮脏,不如不见。”周二奶奶说。

  磨刀匠闭着眼,没作任何动作和言语。

  “谢了,师傅。”

  周二奶奶低头吻了下去。

  她伸出两根还在滴血的食指,在磨刀匠古铜色的眼皮上留下两道猩红的血印,恰似女人眼皮上点着的朱砂。

  “李姑娘,您的血真热。”

  磨刀匠呼吸粗重的说,他一把推开周二奶奶,猛地站了起来。

  “您的刀磨好了。”

  磨刀匠用双手举起那支簪子,很郑重的捧到周二奶奶面前。

  “有仇报仇,有冤报冤。”

  “你我共下地狱。”

  磨刀匠猛地挣开双眼,从他空洞的眼眶中正缓慢的渗出血来。

  “好。”

  “杀生,成佛。”

  周二奶奶贴在磨刀匠的耳边缓缓说道。

8.

  第二天,三大家族族长的尸体在他们各自的家中被人发现。

  一时间汝南人心惶惶,人人自危。

  上官先生倒不因父亲的死而伤心,真正让他难受的是新一任的上官族长表示要把自己清理出去。

  他又被赶出了上官家,他只能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游荡。

  他四处凑热闹,去李家围观李族长的尸体时,他猛地认出了那只插在李族长心脏上的簪子。

  这不是周二奶奶的簪子嘛!

  上官先生把这个发现当作投名状,兴奋的告知了新的上官族长。

  上官族长并没有多想,柔弱的周二奶奶是如何在一夜之间杀掉三个壮年男人的,她迅速集结三族的青壮年,上山缉拿周二奶奶。

  周二奶奶被人抓住的时候,她和磨刀匠正躺在破庙的地上相拥而眠。

  他们二人并没做任何挣扎,就这样任由自己被人抓住。

  他们在那一夜之间已经明白了许多事。

  没有任何百姓站出来为他们辩护,最后三家族长以通奸罪判周二奶奶浸猪笼,以杀人罪判磨刀匠石刑。

 

  行刑那天很快来了。

  周二奶奶被人塞进竹篾编成的笼子里,人们慢慢把她投到了井里。

  周二奶奶到死的时候仍然咯咯笑着。

  她果然是对的,人心从来不会变。

  她见过真正的光和热了,她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。

 

  磨刀匠的眼前再次被人蒙上了黑布,他被五花大绑在麦场中央,人们强迫他跪下去。

  佃户们,年轻人们,三大家族的亲眷们,都纷纷把手中的石块向他身上砸过去。

  在这整个过程里,磨刀匠愣是没有发出一丝声响。

  在他身上堆积的石块越来越多,渐渐埋没了他,形成了一座小小的坟墓。

  只在最后一瞬间,他大喊了一声,然后用他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吼道。

  “磨刀了!磨刀了!有仇报仇!有冤报冤!磨刀可杀人!”

  教每个人听了,心中都感到一阵颤栗。

 

  日子就那样过下去,那口浸死了周二奶奶的井从那以后只能打上来鲜红如血的水。

  上官先生试着喝了一口,登时七窍流血而死。

  汝南的三大家族世世代代传承下去,上一个族长死了,很快就会有人接替他。

  所有的传统和规矩都从未改变。

  佃户仍然在田间日日抱怨着。

 

  “这地租真是太高了,简直让人没有活路!”

  

  

 

 

   

  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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